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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砸戏楼
    谢璟拿脚勾了一把凳子, 坐在程班主对面,用手敲了敲八仙桌面:“班主既然想对价格不满意,那我们再多聊聊。”



    “聊什么?”



    “李元。”



    程班主嗤笑一声, 没接话。



    谢璟道:“我听他说,他说错了话,又挨了罚,伤得太重怕是也唱不了旦角了。”



    程班主揣起手, 哼了一声道:“是, 之前出了篓子, 打算让他接着演猴戏。”



    谢璟摇头:“他年纪大了,演不了。”



    “演不演得了,那就轮不到你来说了, 得先问问我手中的竹鞭, 我这戏班虽小, 但也有几个孩子颇不错,他们天生也不会这些,谁从娘肚子里蹦出来的时候就会翻跟头呀?”程班主咂嘴,“还不是调.教出来的,天天挨打,等打够了的那天,就学会戏了。”



    这话说的不错, 但真要这么下去,别说戏如何, 人肯定是废了。



    戏班里吃不了苦“逃”了的孩子也有, 有些活着走出去, 有些死在这里, 并不是新鲜事。



    程班主一手办了这个戏班, 二十多年来一直都一言堂,他这里的人逃走的最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



    程班主看着谢璟,忽然咧嘴笑出一口黄牙,啧了一声道:“我真是好奇,小李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你竟然舍得花这么多钱赎他?”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道,“我猜他准是说了自己被那位老太爷虐打的事儿罢,那他有没有跟你说,当初是他自己要去献的‘还元汤’?”



    “还元汤?”



    程班主大大咧咧拍了一下自己脐下三寸那,腰往前挺了挺,“就是男人都有的东西,早上撒的尿。”



    谢璟皱眉。



    “他去献汤,却没想到那位老太爷要用自己嘴巴接着喝,一时吓软了,不干了。”程班主不屑哼笑一声,手里两颗老核桃来回滚动地骨碌碌作响,“他不干了,谁顶着?既是跟着进了房,就要想清楚,要受哪遭罪。”



    “他身上的伤——”



    “那日弄得也有,往日的也有,那位老太爷那儿银针多,鞭子带倒刺,打得地方见不得人,那小子身子都快打烂了。只他背上那几棍是我打的,这小子一受疼就张口胡说八道,还说是我儿子,让我拿戏班赚的钱赔老太爷,他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想做我儿子,呸!”他说了一通,又对谢璟冷哼提点两句:“你别以为小李子就是好欺负的,他在戏班里也打别人,他欺负人的时候,不比他挨欺负的时候少哪,但凡他跟你诉的苦,我劝你别信太多,除了挨揍,都是假的。”



    谢璟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现如今世道乱了,大家活的都艰难。”



    程班主阴阳怪气,讽刺他:“你倒是心善。”



    谢璟道:“不是心善,是我欠他。”



    “他不过是一个穷小子,身上撑死能藏几枚铜板,欠他?你能欠他什么?”



    “我欠他三枚铜板。”



    程班主气笑了:“三枚铜板就能让你做到如此?小谢,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这话简直荒唐!”



    谢璟摇头:“不一样,那是救命钱。”



    不管如何,那三枚铜钱圆了他上一世的一个心结,那天三枚铜板的芝麻烧饼,此生再也买不到了。



    程班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的变得难看起来:“我倒是没瞧错你,重情重义啊,小谢。”这一句几乎是磨牙说出来。



    谢璟坐在那又伸出手指敲了敲八仙桌,肯定道:“班主要的不是钱。”



    程班主手里核桃收拢,眼睛扫过谢璟身后自发站成左右的两个大汉,又抬起来瞧他:“小谢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一个唱戏营生的,不要钱,要什么?我就算要出气可它也不当饭吃,你说对不对。”



    谢璟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最后一句说得最轻,但也最重。



    李元跑了有半年,现在被抓回去是个什么光景自不必说,两天过去,人是囫囵个的就已是万幸。



    谢璟丝毫没有着恼,神色依旧平淡:“程班主既不要钱,总要划出条道来,让我明白明白你要什么,我近日跟在我家爷身边学了不少经商之道,我瞧着您这里,并不是正道。”



    程班主冷笑:“不是又如何?”



    “不是,就得改。”



    东郊戏班被砸了。



    没有一个人出去报官,因为没人敢从这栋戏楼踏出去。



    老旧戏台连毯子带木板一起被掀起,摆台的旧家具也别砸了个稀巴烂,程班主被绑在台柱上,嘴里塞了帕子呜呜直叫,也不知是被口中的抹布巾子熏得还是哪里绑的太狠,叫嚷了半日,眼泪都流出两行,只眼睛瞪大着,满是愤怒。



    戏班里都是些半大孩子,平日里被程班主那一根竹鞭子吓唬长大,早就没了血性,只余畏惧。



    程班主被绑了,他们就挤挤挨挨所在一处半明半暗的墙角,小些的想哭,被稍大一点的连忙捂住嘴巴,生怕哭声会连累到他们身上来。



    如今这些人砸了戏班,谁知道这沙包大的拳头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们挨饿挨打,已变得极为胆怯。



    有一个跟在程班主身边的跑腿,站在被砸了的戏班庭院里,他身边的一口养了莲花金鱼的水缸被一枪崩破了个大洞,此刻正半塌着半截残瓦碎缸汩汩往外流水。



    那跑腿的被拎过来的时候,两腿抖得筛糠一般,裤子都湿了,拎他的大汉一松手,即刻“噗通”一下软了腿脚就跪下来,“爷爷饶命,饶命,我就是他雇来的,戏班的事儿我一概不知啊!”



    谢璟收了枪,叫了一个戏班的学徒过来,问清这人确实无关,就让他走了。



    戏班砸得差不多,谢璟站起身走到程班主面前,没有取出他嘴里的东西,没松绑,看着他道:“程班主,我也不想闹得这样,只是先礼后兵,我客气问了,您不卖,那我也只能再同您讲一讲道理。”



    程班主在这一带纵横多年,地痞流氓都见过不少,但从未遇到这么横的主儿,也没吃过这样的瘪,一时气得身子直挺挺往上蹿了一下,眼泪都冒出来,呜呜咽咽喊个不住。



    谢璟道:“我动手打你,是因为你也打了李元,你把人藏起来不说,那我就只找你。”



    程班主瞪他。



    谢璟眼睛眯起来,拿了一枚银元硬生生顺着程班主塞嘴的那团布又慢慢按了进去,程班主憋得脸色通红,谢璟道:“你打他,我就打你,很公平。”



    “明日这个时辰,还是在这,我要见到人。”



    “人若没了,我敢保证你永远出不了青河县。”



    从戏班出来,谢璟留了一个护卫换了身儿衣服悄悄跟着,他熟知程班主的秉性,这人老狐狸一样,记仇,但胆子小。



    方才他砸戏班,一半也是为了引他出洞。



    按程班主的性子,又贪又狠,人不会放,钱也不会少要,最好是把李元扣住了一次次问谢璟要钱。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程班主再狠,也惜命。



    白天受了如此惊吓,势必晚上要逃,只要跟着,就能找到一些线索。



    这也是最快找到李元的办法。



    入夜,戏班匆匆出来一行人,高矮各有一些,走到路口等了一辆马车,有些坐上去,另一些则跟在后面。



    夜色黑,他们又披着戏服斗篷一样的东西,也瞧不真切,白家的护卫元远瞧见,一直跟到了桥头,把他们拦下来。他上了马车掀开布帘一看,却是一帮半大的孩子,有两个脖领子上支棱着纸幡,抖着身子瞧见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护卫扫了一眼,拨开几个孩子又看了一遍,脸色急变:“不好,给他跑了!”他拎起一个小孩问了程班主去向,对方只知道摇头,再问上几句,语气急躁了些,连着吓哭了两三个孩子也未能问出半点消息。



    另一边,一个穿着黑色戏服斗篷的“矮个儿”走到巷子阴暗处,慢慢的,斗篷就被撑起来。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骨头轻微“噼啪”爆开的声响,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驼背的成年人身形。



    程班主能一手带着戏班混上这么多年,手头也是有些功夫在的,他并不会所谓的缩骨功,但他天生骨头软,除了背上有个罗锅没有办法,其余的骨头都能缩得十来岁大小,再加上他披着斗篷屈膝快速蹲行,老远瞧着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出来之后,很是小心,绕了几次路又换了一身衣裳,去了东郊林中一座破庙。



    破庙另有机关,入内之后有几处厢房外头看起来青苔遍布,残破久无人住,里头却拿破布帘子遮住了木床与桌椅,还放了不少粮食堆积在这里。



    李元就在其中一间厢房。



    他被绑来破庙已有两天,一直在这里关着,饿了几顿,倒还是有点力气,瞧见有人影从窗户那经过就呜呜喊人,他嘴里塞着破布巾子,胳膊腿细得没什么力气,但依旧使出吃奶得劲儿想求救。



    外头的人推门进来,李元瞪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堵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程班主白天被谢璟教训了一通,对方有枪又有人,全都是练家子,不过三个人就把他们那砸了个稀巴烂,他反抗也不是,不反抗也不是,戏班里那帮半大孩子半点用处也不顶,耗子见了猫似的只知道抖。



    程班主此次前来是收拾金银细软跑路,他白天时候是贪心,想着先出气,后勒索要些钱财,可谢璟他妈的不按套路出牌,上来就砸场子!



    李元尽量缩起身子降低存在感,埋头不吭声,只垂下的一双眼睛和往日不同,不再是胆怯,而是乌沉沉的。



    程班主捡了几样值钱些的东西放进包袱里,他今日受了伤,气不打一处来,正好一颗珍珠滚到李元脚边,他去捡的时候抬脚就踹了李元两脚,骂道:“你这个扫把星!一点好事都没给老子带来,招来的净是灾星!”



    李元侧了侧身,发出一声闷哼。



    程班主尤不解气,拽着他头发往后面墙上撞了两下,李元身体轻,调养了半年依旧瘦弱,被撞了几下头晕眼花,但口中布巾松动了几分。



    “你可知道今天谁来了?”程班主冷笑,“你昨日嚷嚷着的那个谢璟,还真打上门来了。”



    李元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眶湿润,程班主瞧不得他这样子,抬手捏住了他下巴骂道:“老子好好的一个戏班都被砸没了,人也散了,最后就剩下这么点家当,回头就先把你送去老太爷家中,你也算走了运气,那边竟然还出三百大洋买你这么一条烂命。”



    戏班年前就已撑不下去,彻底落魄了。



    程班主打骂那些孩子,规定每人必须要赚够多少铜板才行,不论偷抢还是别的,拿不到钱回来得到的就是一顿打。



    再后来,戏班又有了一点活路。



    班主挑拣着好些的孩子,把他们卖了。



    什么脏活都做过,连暗门子都不如。



    他们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狗一样活着。



    李元就是活下来的那条狗。



    他苟延残喘,拼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活下来,却浑浑噩噩,不知什么是“活着”。



    程班主:“你知不知道,我说你是自愿去老太爷家中献‘还元汤’,他是什么表情?”



    李元发出一声呜咽,眼睛兔子一般赤红着,呼哧呼哧喘粗气。



    程班主嗤笑:“当初不是为了一口剩饭,什么都愿意做吗,怎么如今怕了?怕小谢瞧不起你,哈?就你也配!”他抬手想打李元两巴掌,但肩膀那还有白天的伤口,扯动一下呲牙咧嘴,也就住了手。虽没打,但那双阴毒的眼睛却盯着李元,“你说,如果我告诉他当初寇姥姥生病,他去当铺拿来的那两块银元,是被你拿走了怎么样?”



    李元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他没有!



    他做过很多错事,并非纯善,惟依靠本能才可活下去,但他纵有千般不是,也从未对谢璟和寇姥姥动过一分一毫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