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收了钱, 转身就走。
李元匆匆跟上,护在他身后,小心谨慎。
门口的人眼睛盯在他们身上, 但也只看看, 并没有拦。
像是卡着点, 赌坊大门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司机下来给谢璟他们开了车门,等他们上去之后, 才又折返回去开车走了。
一直等到黑色轿车驶出一段距离,赌坊门口的人才弯腰一溜小跑回去跟主人家报备。
黑色轿车里。
白明禹正在那数银票,和谢璟刚才数的一样认真, 等数好了抽了一张递给谢璟,笑容满面揣了其余的在怀里道:“这回的铁路运费算是齐了, 加上之前的,刚好凑一万银元, 不用再去商号兑支票。”
谢璟接过,转手递给了李元:“拿着,这一成份子钱是给你的。”
李元坐在一旁摆摆手,小声推辞两句,白明禹道:“给你拿着就是,不过千把块大洋,你拿了,回去买房置地或者再给姥姥开间大酒楼, 做什么不好?我还没见过给钱都不要的。”
李元这才接过, 贴身放好。
他跟着谢璟来南坊已有两月, 起初是寇姥姥担心让他来瞧瞧, 过来之后谢璟这里实在忙碌, 发现他赌钱上有天赋,就留他在身边做事。李元擅心算,数字一类格外敏锐,赌场牌桌上一般轻易不会出错,除非有些赌场出老千,那他应付不了,但遇到规矩些的赌场,往往都能赢个大满贯。
他们今晚去的这家赌场就还算规矩。
谢璟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向外面,一路上都修了路灯,不时还有铁路上提醒车辆的“叮当”铃响,火车远远呼啸而来的汽笛声也不小,时刻提醒他此处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他和白二来南坊已近一年时间。
谢璟正在发愣,对面的白明禹咳了一声,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谢璟视线落在信上,人都坐直了,问道:“九爷来信了?”
白明禹道:“不是,省府老太爷给的信。”
谢璟不甚感兴趣,扭头又看向外头街面。
白明禹对他道:“老太爷说,九爷近日要回国,船队已陆续在走了,估摸着小半个月就能到……”他还未说完,谢璟就伸手问他要信,白二也不敢在这事儿上逗他,递过去道:“真没骗你,不信你自己看。”
谢璟打开一目十行,匆匆看完,确定九爷要回来的信息之后眼睛都亮了,他盯着落款时间道:“信是十天前来的,爷要回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白明禹耸肩道:“那可说不准,九爷在外头搞出那么大阵仗,回来怎么也要先去总督府一趟,就算要来南坊也得半月之后了,而且还要休息几天,前段时间的病都没好——”他说了一半自己噤了声,但已经晚了,谢璟听到拧眉追问:“爷病了?”
白明禹挠挠头:“也不是多严重,听说是风寒,吃了几服药总不见好,可能那边太冷了吧,回来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他看了谢璟一眼,生怕他找算自己,又补充道,“爷不让跟你说,而且你在南坊,就算着急,也没用啊。”
谢璟没再吭声。
他又细细看了一遍那封信,把信收好放回信封,还给了白明禹。
白明禹小心看他:“小谢,你生气了啊?”
谢璟摇头,淡声道:“没有。”
白二说的对,他在南坊,确实什么也做不到。
谢璟心情不好,白明禹一路上都不敢多讲话,他这幅少爷脾气顶多也是在外头使使,回来在东院就没什么用处了,东院的人都不怕他。
不止如此,不知为何这近一年的接触下来,只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白二总觉得自己莫名的有些怕谢璟——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九爷指了一个人专门看管他似的,谢璟如今不管脾气性格还是做事,都越发有九爷的派头了。
汽车开入一排排俄式小楼之中,在其中一栋带花园的洋房处停下。
白明禹下了车,这是他们在南坊的住处,安全性好,私密性也好,门口还配了俩保镖,日夜轮岗。白明禹住二楼,谢璟和李元住顶楼两个房间,平日里请了一位老妈子做饭,饭菜味道一般,一帮小伙子们也不讲究这些,有的吃有地方睡就行。
白明禹推开大门之后,才发现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烫了波浪卷的女孩穿了一身洋装坐在那,旁边沙发扶手上搭着一件白貂绒披肩,瞧见他们进来,怒目而视:“白明禹,你还知道回来!”
白明禹被她一吼,气势先弱了三分,但很快就理直气壮喊回去:“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这是我的住处,反倒是你,白虹起你一个姑娘家大晚上跑我这来干什么!”
白虹起胸脯起伏几下,被他气笑了,拍了沙发站起来:“你还有脸问,我本来在使馆舞会上好好的,突然接了电话去收拾烂摊子,你可知道,三金赌坊是谁开的?”
谢璟走在后面,一进来正好听到白虹起的话,脚步顿了下。
三金赌坊就是他们今夜赢了一笔的地方。
“不就是赌了两把……”
“那是两把吗,你们赌了两天!”
白明禹揉了揉鼻尖,站在那哼道:“手头暂时有些不宽裕,这不懒得回省府拿钱,想临时‘取’些钱用用吗。”
白虹起愤愤:“南坊那么多赌场,你们也不能逮着一家使劲儿坑啊!就不能,就不能换一家去取钱吗!”
白二被她一通说,也有些不高兴了,他站在白虹起面前梗着脖子道:“我早就知道,前几天我们去别家赢钱的时候你从不多说,哦,换了三金赌坊就不成了?那家少东家——上回派车送你回去的就是他,对吧!我劝你一句啊,少跟这帮人搅合不清,尤其是那个朱鑫,你当他是什么好人呢,小老婆一大堆,小心被抓去当三姨太!”
“你——!”
两个白家的掌柜在外头威风八面,回到家里鸡飞狗跳,唧唧歪歪,扯了半天眼瞅着就要吵起来。
白明禹觉得眼前这位“姑姑”实在不太像话,跟那家少东家搅合在一块,让他一想起来就胸口憋了一口气。
白虹起是真的被他几句话气到胸闷,她觉得白二简直就是个胡搅蛮缠的小混蛋。
谢璟站在那听了一阵,听清没什么大事,也就上楼去了。
楼下两位打从一见面起就不对付,这都快一年了,他已然习惯。
要是哪天看他们心平气和坐在一处,那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璟回了房间,他在这里没置办多少东西,衣服也就那么两三件,惟独一个皮质手提箱是从东院带来。
关了门也能听到楼下隐约几句争吵,换了平时,谢璟早就闭眼睡了,但今天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打开手提箱,里面空了大半,只放了零碎几样物品,有一沓抄满了字的纸,还有一块砚台,一块上好黄梨木镇纸,镇纸下,是几封薄薄的信。
谢璟拿了一封信出来,细细看上面的每一个字。
九爷远在他乡,来信极不便利,能送到手上的也没几封,大多写的都是官话,问他们一切都好。
谢璟手指划过上面字迹,字体清隽,仿佛透过字看到人。
日思慕想的人。
信上写的,他倒背如流,把信纸放在胸口处,慢慢闭上眼睛合衣睡了。
一连两日,谢璟没有外出,只待在南坊的一处商号铺子中,连赌坊都没什么兴趣再去了。
白明禹怂恿他几次,谢璟只顾低头拨弄算盘,嘴里应着,并不动身,催急了就道:“近几日身子有些倦怠,想是累着了,怕手气不好,输钱。”
白明禹也不是想弄钱,他就是瞧着三金赌坊的少东家碍眼,坐在那问谢璟道:“小谢,真不去了啊?昨儿姓朱的遇到我还放话来着,说让咱们尽管去。”
谢璟懒洋洋托腮坐在那拨弄算盘珠,手指骨节分明,指尖润白如玉,弹上去一下就听到算盘珠“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敲在人心尖上,淡声道:“不去。”
白明禹同他算是一起长大,饶是见惯了,也发了一回愣,缓过神来才把视线从他手指尖那挪开,挠挠头道:“哦,不去就不去吧,你要是累了,就先歇着。”
谢璟抬眼看他:“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白明禹吓了一跳:“怎么了,可要找医生来?”
谢璟微微拧眉:“这里医生治不了,我想回省府。”
谢璟那张脸太有欺骗性,前两年小的时候就格外容易让心降低心防,如今一年时间眉眼长开,像是忽如一夜吹开了的枝头花苞,展露出一种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惊心动魄的美,不止艳,眼神唇角还带了棱角锐利,正因为这份锋芒,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的性别,绝不会混淆。
若是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女掌柜,怕是已经不顾一切点头应下了。
但偏偏对面是白二这只呆头鹅,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谢璟一遍,慢吞吞道:“我瞧着你没病,就是想回去偷懒。”
谢璟倚靠在木椅背上,瞧着他道:“是,在这待了一年,待烦了,回家探亲,成不成?”
白明禹难得坚持,摇头道:“不成,九爷临走的时候说了,咱俩都得在这守着。”
谢璟换了一个说辞跟他商量:“那我回去两天,马上回来?”
“怎么了,可是家里姥姥出了什么事?若是这样……”
谢璟想回去,但也没想拿寇姥姥做借口,打断他道:“姥姥身体都好,没什么事,算了,我过段时间再看看。”
他们这正说着,门口伙计大声迎了贵客进门,一叠声喊着:“白掌柜到——”
这边除了白明禹,能被这么称呼的,也就只有白虹起。
白虹起换了一身改良骑装,上衣下裤,披着斗篷走进来,瞧见他们两个都在径直走过去道:“你们在这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通知,明日我在戏楼摆了场子,请几家赌坊的老板吃饭听戏,作陪的都已找好,你们明日只管去敬一杯酒就是。”她瞧着白明禹开口要说话,先冷哼了一声,笑道:“二少爷可别再惹我生气,你真当我闲着没事儿做呢,这是替你们摆场子,南坊鱼龙混杂,也不是那么好混的,你平白拿了人家几万大洋,我劝你还是低个头。”
谢璟接了话,问道:“明日几时?”
白虹起对他言语略微温和,没有方才那样咄咄逼人,拿了一份帖子递给他道:“明日下午的席面,先听戏,晚上吃酒,我不方便出面,请了一位族中长辈和几位有名的学者同去,有他们作陪,什么话都能圆回来,做生意,没有隔夜的仇是不是?你们前两日做的也太过了些,尤其是三金赌坊那边,白二与朱鑫不对付,你替他敬杯酒。”
谢璟点头应下。
白虹起吃软不吃硬,谢璟好说话,她也软下态度,笑着道:“我就知你是明白人,得亏九爷是让你来跟着白二,换了旁人,谁能管得了这孙猴子。”
白明禹:“……”
白明禹别别扭扭,送她出门的时候,故意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姑姑慢走,小心路滑”,前头两字喊得响亮,小无赖似的,给白姑娘气得够呛,脸都涨红了。
谢璟翻看帖子,巧了,上头请了来唱戏的也是熟人,正是尚玉楼。
尚玉楼戏唱的好,这两年势头渐长,大红大紫,很是得了不少戏迷的捧场,白虹起请他来也辗转了几次人情,才能这么快就安排下,让尚玉楼来这里演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