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轩道:“建康那边还不太清楚,据说他们也开始下龙骨了。那边有现成的木材,工匠师傅也比这里多,应该比我们更快吧。不过他们肯定没有我们这边有干劲,他们的工匠还是在贱籍,据说很多人不高兴。”张漩也听说过这些事,不过他也没办法,只能顾得了自己这一摊子,“咱们可不能亏待这些师傅,将来我们还要造很多大海船,都需要这些工匠出力。”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看看我们为这些师傅建的住宅、学校、食堂,每天都有海鱼供应,这些师傅都说吃腻了,要换着吃猪肉。唉,说起来就是一般的小地主也没有每天鱼肉啊。现在兴业公司的高级中学转到鄯州,我就想那些学生早点毕业出来,早点把这些技术搞清楚。”
现在张漩也知道御林军现在都到鄯州扩编了,主要作战对象就是吐蕃,那地方是苦寒地区,有大苦头吃了。不过自己在泉州搞南海舰队也不轻松,也是从零开始,而且南海都是热带地区,海上的风险更大。
除了造船厂,史文静也陪同张漩参观了甘蔗厂、茶园、屯田部门,这些地方的农民的生活比造船厂差远了,很多还是奴隶的身份,吃住的条件都非常差。
相处一段时间,张漩和史文静成了莫逆之交,因为张漩和塔娜是同学,所以他管史文静叫叔。现在海军陆战队的驻地已经选好,军用码头和营房都建好,还有几十艘战舰作训练用,过几天就要招兵买马。
这天史文静在泉州潇湘馆请张漩喝酒。潇湘馆就在泉州城中心广场边上,占地很大,相对于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这里的土地太便宜了,潇湘馆的规模扩大不少。从正门进去,有条长长的主廊,约有百步,两旁是三层高的厢楼,主廊檐下,花影摇曳,珠帘绣额,满目琳琅。后面还准备建一个大游泳池。泉州的天气比长安暖和多了,建池子不用烧热水。
长安馆的大堂经理燕如是这里的管事,张漩也认识。这里生意还不错,艺伎都是从长安带过来的,相对于当地人的歌舞,自有一番大都市的气魄,吸引了不少本地有钱人。当然,顾客主要是来这里搞开发的世家和商人,这是一批稳定的客源。
两人在一栋阁楼坐下,舞娘表演的是龟兹舞蹈,闽南的舞曲据说保留了汉朝时期的洛阳雅音,史文静还是不习惯,这个龟兹舞娘和乐队还是他特地要燕如从长安送过来的。
燕如进来陪二位说了一些话便告辞出去,史文静问张漩,“你来到泉州看了这么多天,观感如何?”
张漩笑道,“走马观花看了一些,能有什么观感?”
“比唐家镇如何?”
张漩没想到他和唐家镇比,考虑了一下,“没法比,你这里差得远了。”
史文静没想到这个评语,“不会吧,我这里比唐家镇可大多了,投入的资金也比唐家镇多得多,怎么会差远呢?”
这一年多史文静可忙得很,屯田、糖厂、造纸厂、茶园、造船厂、机械厂……还有泉州港的规划,他带领一帮人忙了个底朝天,手下和管着几千号人,算上屯田的庄户人家至少也有3万人,怎么就不如唐家镇呢?
“说差得远不是说你这里没有唐家镇大,而是人的精神面貌不同。在唐家镇每一个做工的人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他们把工厂当做自己的家,他们知道只要自己把活干好,老板就会给他们发工资,他们可以养家糊口,把孩子养大。而且老板还拿出钱来办学校,让他们的孩子上学读书,将来能有出息,他们对老板心怀感激。
老板他们当做自己人,从来没有居高临下对他们说话,还制定劳动法,额外加班还给加班费,请来了医生开医馆给大家看病,组织互助会让他们互相帮助。建了很多宿舍让他们居住,他们也确实感到这是个大家庭,他们生活在这个大家庭感觉很温暖。
你再看看泉州呢?除了造船厂,其他地方的工人住在拥挤的工棚里,里面乱的很,没有为他们建学校,工头拿着皮鞭子,工人们的脸都是麻木不仁的,孩子到处玩耍没有上学,还有不少是奴隶吧?你们也不准备让他们自己赎身?”
张漩一番话把史文静说愣了,不过他到没有想过这有什么过错,这年头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难道还把这些工人供起来?建宿舍、办学校、给他们自由,那都是要花钱的,没事花这个钱干什么?
张漩说到这里也是叹一口气,这一年多跟随唐志学习、练兵,潜移默化受了不少影响,人人平等、为华夏民族的福祉、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可谓深入人心,从白手起家到干出这番事业,唐志制定的那些规章制度都为大家所接受,也没有强迫谁,恐吓谁,公平、公正,不愿意干的可以走,从来不强求。时间久了,张漩也觉得理所当然。
没想到在泉州又是另外一副样子,就像唐志常常说的那种景象:原来的货币所有者成了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所有者成了他的工人,尾随其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象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大家来鞣。
唐志给他们讲《国富论》的时候也顺带说了英格兰的血汗工资制和工人运动,南方种植园的奴隶,也讲了恶劣的生产和生活环境催生了英格兰的革命运动。如果没有良好的法律制度和政治制度,这些工人都会起来造反,因为他们受社会化大生产的训练,相对于农民更团结、更有组织性和纪律性,所以他们的破坏性也更大,成为资产阶级的掘墓人。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张漩道,“你们要这样搞下去,迟早会出大事。将来这些奴隶起来造反的时候你千万别奇怪。”
“我这算什么?”史文静不以为然,“你去广州看看,那才叫奴隶营呢!在我这里大家至少还能吃一口饱饭,还有咸鱼,广州府呢,陈米和谷糠,人都皮包骨头了。咱们的工匠都除了贱籍,还办了学堂,你去广州看看那些工匠,那叫暗无天日。”
对于张漩的指责史文静不屑一顾,“你知道广州公司有多少吃空饷的吗?王公大臣都往里面塞人,办公室里坐着一帮大爷,天天喝酒打麻将,高兴了叫一艘花船到海上玩儿,吟诗作对,那才叫会过日子,我这里至少都是干活的。”
张漩举手投降,“好!好!我不说了,我也管不了。明天我就要开营升帐了,以后可能没有时间和你喝酒了。来,咱们走一个。”
史文静和张漩喝了一杯,张漩给他加酒,他盖住酒杯,低声说道,“咱们不急着喝酒,有件事和你商量,咱们不是有一支远洋商队吗?现在商队有什么货物都要经过广州海关,现在你手下有几十艘战舰,不会受稽查队检查,将来能不能帮我们带一些私货,利润给你三成。”
张漩愣了一下,仔细看着史文静这张胖脸,“史叔,你说你赚的钱不少了吧?将来你的儿子、孙子、曾孙子都用不完,你还不满足,还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干这个买卖!为了说服圣人开海禁,康叔和我师父花了多大的心思,现在好了,你竟然去干走私,将来砍头的时候你让塔娜的脸往哪里放!如果圣人一怒之下把泉州收回去,师父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张漩有些恼火了,乘着酒劲道,“史叔,人在做,天在看,咱可不能昧了良心干这些事。告辞了,这里的情况我会报告给师父,你好自为之吧。”张漩说完,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后面传来杯子粉碎的声音。
出了潇湘馆,张漩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现在是亥时,泉州广场上游人如织,小商小贩摆起了小吃摊子,现在正是泉州最热闹的时候。泉州和广州一样,因为天气炎热,居民大白天一般是不出门的,到了晚上才会出来透透气。
张漩漫步来到海边,海面兜着一波晃晃荡荡的夜色,夜色拢着一湾星星点点的渔火,渔火映着一汪波光粼粼的海面,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
《国富论》的附录里有句话,“资本家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应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他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
史文静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正是实践着这句话。张漩有些气闷,也有些心疼。在学校里,在军营里大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要为我大唐打下一片江山,为大唐百姓谋幸福,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创造一种新生活。
泉州的所见所闻把张漩的理想击得支离破碎,据说广州的情况更糟糕。不是所有的人跟我们的想法都一样!张漩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沮丧,我们的人数太少了,我们的影响也太小了,师父说办一份报纸,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也没有出来。
张漩回到旅馆写了两份报告,一份给唐志,一份给康有义,至于上面怎么处理,他也管不了。这些都是表面的,至于深层次还有什么问题他也不知道。
因为朝廷允许,兴业公司的信件走的是朝廷的驿站,张漩的信件两个多月之后传到康有义手中,引起了高度重视。因为兴业公司的产业太多,康有义坐镇长安,其他地方都是分派大员负责,其中最重要的泉州交给了史文静,没想到搞出这样一番被动的局面来。
事不宜迟,康有义找到李威商量对策,紧急召开董事局会议。现在康有义是董事长,李威是总监,原来得月楼的掌柜杨晋是财务主管,总经理安福海,其他董事有李元名、李记成、高福祥,都是朝廷和大臣委派的人。现在兴业公司董事会分成两派,康有义、杨晋、安福海一派,李家和大臣一派,李威算是在两派中调和之人。
现在公司的事业部也分成两片,一片是唐志、昭武商人和山东世家主导,主要包括泉州、马鞍山、太原钢铁厂和唐家镇四块地盘;另一片是朝廷主导的各大铁厂,建康造船厂和广州开发区,现在两片都有点井水不犯河水,互别苗头的味道,这次张漩把泉州的一些问题传上来,顺便还谈到广州的一些问题,把盖子揭开了,这样董事会就不得不做出一些反应,拿出一个章程来。
李威现在有点发福,代表皇家出任兴业公司总监,位高权重,很多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泉州和广州公司的问题,他确实很清楚,广州公司现在是皇室宗人李元礼负责,皇上的叔叔,公司一大帮皇亲国戚,李威根本插不上手,这样就连带着泉州公司也不能管。
泉州公司的规划基本上都是按照唐志布置的章程来,各种规章制度都是抄袭唐家镇的经验,没想到史文静会偷工减料,对唐九郎制定的劳动法无动于衷。而且史文静也是唐志的老丈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让康有义不好动手。现在张漩这个愣头青把这个问题捅上来了,不解决都不行。
康有义是董事长,对整个公司负有责任,对李威和大家道:“各位同仁,现在广州和泉州这两个脓包不挤不行了,按照张漩的推测,这样下去只要一个火星,广州的那些奴隶就会揭竿而起,闹出民变来咱们都兜不住,弄不好脑袋落地,现在大家看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