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未央宫里仍点着一盏昏黄的灯。
向来一丝不苟的皇后娘娘此时躺在躺在榻上,并未梳妆,略显疲倦的脸上隐隐着病态。
未央宫的一等宫女琴姑进了门来。
径直走向皇后的榻边, 福身行礼,汇报道:
“娘娘, 今日宫宴上的事已查清了。”
“嗯,”
皇后病容恹恹,脸上的凌厉却仍存,
“秦宜然不是老实了么?怎么又惹起事来?这回好了, 也让贤妃好好看看她中意的儿媳妇是个什么德行。”
皇后说的自然是从前她看重秦宜然意欲让秦宜然做未来的太子妃,彼时贤妃担心皇后坐大, 还特意同圣上暗暗表现有意让秦宜然做桓王妃, 当时这事委实将皇后气得不轻。
只不过现下今时不同往日,秦宜然已不得皇后看重,抛去秦家是皇后母家这一层看似华贵的外衣, 她区区一个没有实权的伯爵府小姐,又哪里会得到贤妃的青眼呢?
这从前风光无限的永昌伯府秦大姑娘如今, 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皇后如今还叫人去查宫宴上秦宜然究竟是与什么人闹起来的,也不过是因为在宫宴上吵闹实在是大大的不体面,她想瞧一瞧这秦宜然究竟是为什么闹这一出。
琴姑听了这话,须臾说道:
“听闻秦大姑娘是与卫国公府的姜二姑娘闹了不虞, 说是两个人碰着面,没几句话的功夫就吵起来, 旁边的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瞧着架势哪里像是新生龃龉, 倒像是早有旧怨了。”
闻言, 皇后秀眉微蹙, 若有所思,低声说道:
“秦宜然虽不是个聪明的,但也不至于蠢到在宫宴上丢人现眼。你说的姜二姑娘,是卫国公府从前走失了才找回来的那个。”
“正是,卫国公府统共就两个小姐,大的嫁进了瑞王府,小的这个前些时日才被寻回来。”
才刚刚被寻回来,就能在宫宴上和秦宜然生了怨,皇后总觉得这件事有些怪,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不过她也找不出具体是如何怪的,便只说了句:
“这个姜二姑娘瞧着不简单呐。”
不单是秦宜然这件事,皇后虽身在深宫之中,可是她作为一国之母,眼线众多,即便自己没有派人去看,也会有人巴巴儿地上赶着来告诉她近来这洛阳城中有什么事情。
绝不至于消息闭塞。
所以,她自然知道这些时日在洛阳城中一时风头无两的姜二姑娘。
不过,因为这回端午宫宴她恰好伤了风寒,便还没有见过真人。
“能得京中那许多郎君和官家太太青睐,想来不是简单的。”
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话,倏然间被吵闹声打断。
喧闹声是自门口传过来的,起先有宫人连声阻拦——
“姑娘,您不能进!”
“姑娘、姑娘!没有皇后娘娘通传,您不能进的!”
不过那被阻拦之人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她边往殿里闯边说:
“皇后娘娘早特许我随意进出,你们拦我做什么?”
未央宫的宫人是知道秦宜然从前有能随意进出未央宫的权力的,可是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已经不同往日,皇后娘娘虽未明说,到底也算是不那么看重秦大姑娘,这随意进出的权力自然也做不得数。
只是秦宜然又到底是皇后母族之人,宫人们也不敢真的得罪于她,这么一不小心,就让秦宜然闯了进去。
这声音殿中的主仆二人都是熟悉的很,一时间,两人对视一眼,面上都不是那么好看。
秦宜然原本也算是个性子沉静的,前些日子一直被禁足在家中,这才放出来没几天,也是颇为老实。只是今日也不知是怎的了,像被下了降头似的,又是在宫宴上与姜二姑娘争执,又是夜闯未央宫的,令皇后甚为不悦。
可秦宜然却像是没瞧见皇后的不悦之色似的,一闯进门来,就径直向着皇后的身边走过去,一脸的委屈,还有张皇。
琴姑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将皇后护在身后。
皇后则撑着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一脸不豫之色:
“夜半三更,你这是做什么?你将本宫的未央宫当成什么地方了?”
像是未察觉皇后的疾言厉色,秦宜然面色发白,只待皇后说完这句话,就急急开口道:
“表姨母恕罪,并非宜然不知礼,实在是有不得不说之事啊!”
若不是刚刚宫宴结束之后她就被她母亲李氏带回伯府教训一通,她一早便会往未央宫来,将那件事赶紧告知皇后娘娘。
现下她好不容易从府上跑出来,也正是赶紧来给皇后报信。
之前她在林谣身上跌到,失了皇后的宠信,如今林谣又回来了,她与皇后娘娘的共同敌人又回来了,秦宜然相信,她一定能再度获得皇后娘娘的倚重栽培。
“有什么事赶紧说。”
“表姨母可知道那卫国公府刚刚找回来的二姑娘?”
“知道。”
“表姨母知晓宜然素来算个稳重人,哪里会明面上与人不虞,今日会在宫宴上不小心失了控,皆因那卫国公府的姜二姑娘不是旁人,正是从前承翊储在东宫那个林侍妾!”
“什么?!”
此言一出,就连素来冷静持重的皇后也是一惊。
“你说姜二姑娘是太子的林侍妾?”
“正是。宜然从前与她多有交集,绝不会认错。”
一个大活人活生生站在面前怎么会认错,皇后自然不怀疑秦宜然这话有假。
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拿这事来唬皇后。
只是,皇后眉头皱的更甚一些。
没想到那个林侍妾还有这般际遇,从一个卑贱的风尘女子成了太子侍妾就罢了,竟还摇身一变成了公府嫡女。
卫国公府勋贵门庭,真论起出身来,姜谣要比皇后的出身还要高上不少。
那是真正的名门贵女,在她面前,秦宜然这种身份全然是不够看的。
秦宜然跪着,以膝代腿往前凑上几步,到皇后近前,说道:
“表姨母,那姜二姑娘从前身份低微的时候便勾着承翊,又是个不安分的,闹出许多事情来,如今她成了公府小姐,岂不是更要不得安生,她想勾着承翊也更容易了!”
皇后只在听到秦宜然汇报这件事情的时候对她的态度稍稍转变了些,等到听见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态度的一点点转变也没了。
实在是对方这话说得太蠢,简直像是无法雕琢的朽木。
秦宜然自然不知皇后此时的心思已经活络到开始思考若与卫国公府结了姻亲会对皇后太子一派有什么好处了。
毕竟皇后从前虽想着让秦宜然做太子妃,以此保住母族荣耀,可是愈发觉得未来的太子妃出身若是在区区一个永昌伯府实在不够看。
她需要延续母家的荣耀,也更需要让他的儿子顺利登上皇位。
-
与此同时,东宫。
自打太子爷回宫以后,整个东宫都弥漫着极低的气压,宫人们各自做着差事,半点纰漏也不敢有。
饶是已经谨小慎微至此,还是有好几个东宫的管事都被太子爷叫进书房,狠狠责骂过了,有一个还被打了板子。一时之间更是人心惶惶,众人个个儿瑟缩着像鹌鹑似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哪里惹到太子爷,到时候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啪——”
一本折子被坐在书案前的男人猛地一扔,一下子砸在正跪在地上的管事脑袋上,紧接着,便听见太子爷开口骂人:
“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一群没用的废物,孤要你们做什么?”
管事连连叩首领罪出去,紧接着,就是陈忠走了进来。
裴承翊头也没抬,只是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冷声问:
“什么事?”
陈忠走上前,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书案上,又将托盘中的茶杯端起来,轻轻放在裴承翊面前。这一系列动作做下来都不敢有半点儿多余的声响发出来,就是生怕惹了太子爷不快,到时候又落得一顿责罚。
放下了茶以后,陈忠才拿起托盘,老老实实立在旁边,说道:
“奴才没什么事,奴才只是怕殿下骂人骂的口干舌燥,这才赶紧送杯茶来给殿下润润喉。”
“嗯。”
太子爷自打从今日端午宫宴回了东宫来,便一直在见各种人,也一直在责骂那些当差不着调之人,此时难得没拒绝,直接应下来。
陈忠瞧见裴承翊端起茶杯喝了,登时舒了一口气儿。
不过片刻之后他这口气儿便就又吊了起来。
因为下一刻他就听见“啪嚓——”清脆又响亮的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
抬眼看去,便能看见他刚刚送去的那杯茶已经落在地上,茶杯碎成渣,茶水浇了地。
吓得陈忠登时就跪下去,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触了太子爷哪根霉头。
裴承翊冷冷瞪过去,问道:
“这茶是谁沏的?”
他记得这个味道,阿谣心灵手巧,尤善沏茶,从前的时候他每每都能喝到她亲手沏的茶。
男人思及此,心中还隐隐有些期待。
会不会她今天说的那些话只是气话,她其实心里还是想再与他重修旧好的?
可是很快,这种期待就被生生打破。
他听见陈忠说:
“这、这是奴才沏的。”
“你沏的?”
裴承翊皱起眉,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烦躁,
“你怎么会沏成这样?”
此前陈忠自然也沏过茶来,可是裴承翊能清楚地分辨出这是两种沏法。
“这是……”
陈忠顿了一下,见太子爷的眼神直瞪着他,这才不得不说,
“这是从前的时候林小主教奴才的,她说殿下素喜如此,虽是费事些,可只要是殿下喜欢的,她就是再费事也不怕。”
只要是他喜欢的,她就不怕费事么……
从前她为他做的小事太多,可他总是一不小心就忽略了去,如今想起来桩桩件件,却是数不清的。
男人的手紧攥着手中的狼毫,像是要将笔杆生生折断似的。
她说要与他恩怨嗔念一笔勾销,可是谣儿……真的能一笔勾销么?
陈忠见太子爷若有所思并没有打断,便继续顺着说了下去:
“奴才之前没有这样沏茶,是因为林小主说了,这茶须得用春夏之时的晨露沏成方能好喝,那晨露又不能用隔夜,须得一早起来收集,再过滤、沉淀、烧煮工序繁多,奴才也是见进了五月便想起来用一用这法子。”
他不禁感叹一句:
“小主说的可真没错,这沏上一杯茶,便要花上大半日的时间。”
为他沏一杯茶,就要花上她大半日的时间吗?
这样待人的心思,裴承翊自问他这一生从未有过,他甚至有些无从想象那时候的她,究竟是用着何等心思,才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那时候他动了气,还将她亲手沏的茶拂到地上,烫得她小腿红肿……
裴承翊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时这般憎恶自己。
他到底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如此作为,难怪她会心灰意冷。
他的眸子暗了暗,略显颓丧:
“她,还同你说过什么?”
看着自家太子爷这般颓丧又落寞的模样,陈忠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他们太子爷这是又想林侍妾……不,现在应该是姜二姑娘了。自从她离开东宫以后,虽然殿下从不宣之于口,可陈忠几乎每日都能看出来,殿下很想她。
想得大概快要发疯了。
所以今日才在宫门口失了态。
“小主与奴才说的话实在许多,奴才有些记不清了,不过奴才记得,小主说的每一桩每一件皆是围绕太子殿下您,做不过是关心您的衣食起居。”
小主说的每一桩每一件皆是围绕着太子殿下您。
这句话,让裴承翊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自然相信阿谣问陈忠的每一句话都是围绕着他的,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看见他,眼里是有光的。
只不过,是他,他亲手将那光给磨没了。
瞧着太子爷落寞的眼神,陈忠也跟着揪心,他想了想,干脆把心一横,重重在地上叩了个头,说道:
“奴才有一言,不值当讲不当讲。”
裴承翊没空听他卖关子,径直说:
“讲。”
“奴才虽见识短浅,但是跟在殿下身边也懂了许多事。”
陈忠叹了口气,
“如今殿下您实乃当局者迷啊!”
闻言,男人的眉头皱起来,眼睛中带着些许问询之意:
“孤当局者迷?”
“正是。殿下您想,如今物是人非,林小主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孤苦无依的林小主了,她现在是高门嫡女,境遇非比从前,殿下待她自然不能同从前一般。”
这话终于算是勾起了裴承翊的兴趣,他抬起头,直视着对方:
“那按你说,孤该如何对她?”
“殿下比奴才更清楚,在这洛阳城中,左不过一个‘礼’字,姜二姑娘人在卫国公府,尚未出阁,自然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轻易跟着殿下进东宫来。可是殿下可以在明面上以礼相待,殿下有礼,即便是到了卫国公府,到了姜二姑娘双亲面前,那也是说得过去的。”
他这话说的很是委婉,其意不过是要让他们太子爷不要再把姜谣当成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侍妾,该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
妻与妾,自然是万般不同的。
“你的意思是……”
裴承翊若有所思,从前他们身份悬殊,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如今,以她的出身,自然是当得起太子妃的。
思及此,他一整日沉着的脸色才稍霁,顿了半晌,说道:
“备上厚礼,明日,孤要去卫国公府拜访姜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