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嫩如丝, 清风一扬,满树柳絮扑簌簌地落下来,有的落在男人的发冠上, 有的落在他的肩上,还有飘飘摇摇要落到他长睫之上的。
不过那双星子一般的眼睛微一眨, 柳絮转瞬就被风一吹, 找不见了。
阿谣的鬓发被春风一吹有些许凌乱,她看向挡在前头的男人, 先是一顿, 紧接着, 便暗暗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 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裴承翊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瞧见她这样直直向着他走来的时候, 是何时了。
只是目光落在那愈发昳丽浓妍的面容上, 不由得想起来,那个冬夜里,灯火通明,结彩燃焰,他携着一身寥落走到静轩阁。那时候她穿一件枣红色的小斗篷,天色晚就卸了妆发, 如瀑的青丝倾泻,铺在身后,一跑起来斗篷就同青丝一起被风扬起来。
她就跑着奔他而来,娇娇小小的一团, 浑身上下哪一处都是软的、糯的, 径直扑进他怀里。
温软可欺。
那时候她似娇似喜, 语调轻快, 同他说:
“哥哥回来了!”
仿佛因为他回来,生了无限欢喜。
可是再相见以后,他再没见过她眼里有那种欢喜。
那种见了他以后眼睛都亮起来的欢喜。
男人心上蓦地一窒,懵懵懂懂,忽觉得,他好像弄丢了什么东西。
阿谣从裴承翊身边走过的时候礼节性地福身行了一礼,然后便预备略过他,离开这里。
不过不出预料,果然,在她略过他之前,男人长臂一横,就横到她面前。
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在这里等她的。
阿谣的目光由他的手,缓缓转到他的面上。思忖之后,才淡声说道:
“臣女斗胆,烦请太子殿下,让一让路。”
一句话,将冷淡疏离表现在每一个字中。
甚至这样看起来,像是她真的从未识得他一样。
裴承翊听到这话以后头脑俱是滞了一瞬,方才心里有一箩筐想说的话,此时听见她说这话,竟是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她的面色一点点变得不耐,良久,才避重就轻问了一句:
“你,回到卫国公府了?”
他这样看着旁人口中艳冠京城的“姜二姑娘”,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将她与少时记忆中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联系起来,皆是因为在东宫时她娇香在怀、软语温存的滋味实在太好,叫人如何也忘不掉。
他想,他大概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接受她这个转变。
“是。”
阿谣答的简单明了,
“殿下还有旁的事么?若没有,臣女就告退了。”
从“妾身”到“臣女”这转变,又何曾是简简单单一个称呼的变化?他们之间的关系,哪里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
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能说断就断的?
裴承翊不相信他们两个能这样就回归到“殿下”与“臣女”这样最为客套疏离的关系。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是忍不住问:
“谣儿,我们……就不能好好地说话吗?”
“自然能的。”
阿谣规规矩矩地勾起唇角轻笑了笑,
“太子殿下君令如山,臣女自然莫敢不从。”
听到她前半句的时候,他的眸子稍稍亮起来,可听到后半句,又不可抑制地暗下去。
男人默了默,如鲠在喉: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谣收回目光,不再开口。
二人就又是这样相顾无言。
从前锦帐罗纱恩爱痴缠的有情人,成了对面无言的陌路人。
裴承翊张了张口,看着阿谣冷然的面容,终是决心说出口:
“从前,是孤苛待了你。可前情种种,亦有情非所愿,谣儿,我们……”
他想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那般么?
可是话到嘴边,却发现,好像根本不可能,她不再是那个飘摇无依的孤女,她现在是勋贵大族的小姐,并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跟着他无名无分地回到东宫。
他们之间,也根本不会再如从前那般简单。
所以他话说到一半,就只能生生改成了:
“再有一次机会,孤定会好好待你……”
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竟连他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了。
从前未经细想,如今想来,他对她,实在算不得好。
“太子殿下早该忘了的。”
阿谣的声音清冽如泉水,
“忘了那些虚妄的从前,从前那个卑微低贱到尘埃里的林谣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冰封雪冻的冬夜里。”
冰封雪冻的冬夜……
他很容易地就回想起他是怎么让柔弱如此的她跪在寒凉彻骨的雪地里,想起她那时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的愧疚便直直涌上来,汇聚成了眼中点点猩红。
“……是我不好。”
男人声音沉沉,一时间垂下头去,有些不敢看阿谣。
阿谣却摇摇头,只说:
“不,是我的错,是臣女不该骗殿下,臣女在殿下面前卑贱得连一只蝼蚁都不如,做错了事,自然认打认罚。”
她说的每一个都不是中伤他的字眼,可是每一个字听在他耳中,都像把把利剑,不由分说地穿在胸膛。
他的谣儿,从前只有润如水的一面,现下,是她利如刀的另一面。
裴承翊伸出去拦住她的手忽地颓然放下。
低声重复:
“别说了,谣儿,别说了。”
阿谣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可是殿下罚也罚过了,能不能放过臣女?臣女受了罚,也在那夜丢了半条命去,如今涅槃重生,别无所求,只是,不想再与太子殿下有半分瓜葛。”
听到这句话,他倏然抬起头,直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想从她的眼中看出诸如言不由衷的情绪。
可是没有,她不是说笑,她是认真地在说,不想跟他有半分瓜葛。
心上,忽地被重重一刺。
就算是他苦苦寻不到她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他们再无瓜葛。
他默然难言,阿谣则盖棺定论,给他们关系判了死刑:
“从前的恩与怨,臣女已经忘了,殿下也忘了吧。从今日以后,便恩怨嗔念一笔勾销,来日再相见,权当作从未相识过吧。”
她说完,微微福身,又是行了一礼,预备离开。
不过,面前的男人却沉浸在她刚刚说过的那些绝情断念的话里。
“忘了。”
“一笔勾销。”
“当作从未相识。”
一字字一句句,听在耳中,钻入心里。
一声声一遍遍,循环往复,不停地响着。
裴承翊双目益发红,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久久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原以为她只是想闹一闹的,他们从前也是这样。他知道她性子里有几分宁折不弯,知道她有自己的脾气,可是每一回,他们争执不虞,他哄一哄,总是要好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与她当作从未相识过。
男人喉结一滚,似乎是想要垂死挣扎,艰难地问出来:
“……若是孤不肯应呢?”
阿谣听了这话,却是笑了一笑:
“那太子殿下就用您至高无上的权力,将臣女下到天牢里重刑拷打,逼我就范,或者干脆杀了臣女,将棺椁尸身一并带回东宫去吧。”
她还是那么温温和和,可是处处都是软钉子。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退,在将自己放得很低,可是每一句话都是在决定他们的关系。
她终于有了一点点权力,决定他们的关系。
裴承翊还想说话。
可是这时候宫宴已经正式散场,参加宫宴的达官贵人也都三三两两地走出门,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有一冠冕朝服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疾步走了过来,对方站在太子爷面前,阿谣的身边,当下便给太子见礼:
“臣见过太子殿下。”
尽管裴承翊努力克制,可还是控制不了双眼的猩红,只能低咳两声,放缓语气,说道:
“伯黎不必多礼。”
姜诏一眼便瞧出太子爷脸色不对,他方才远远便见到自家小妹与太子爷站在一处,似乎在说话,太子爷天潢贵胄,他忧心阿谣应付不来,这才急忙走了过来。
此时见到裴承翊面色不好,心下便是一紧,忙斟酌着开口说道:
“臣远远便瞧着小妹与殿下在此叙话,原来殿下竟然识得舍妹么?”
还没等裴承翊回答这个问题,姜诏就听见身边一道清丽的女声:
“不识得的。”
他一转头,便瞧见阿谣一脸无辜地冲他摇着头,口中还说着:
“太子殿下问我是不是刚刚回到卫国公府。”
她没有说谎,他刚刚确实是问过这句话,不过单拿出来听,确实像是他们两个今日初次见面,太子爷作为上位者,关心一下臣子家的女儿,好像也无可厚非。
只是,姜诏明显瞧见太子爷看阿谣的眼神。
与看旁人的时候很是不同。
那眼神灼热、浓烈,似乎还有微不可查的……心伤?
可再一看,又觉得高深莫测,什么情绪也瞧不出来了。
姜诏只能说:
“原是如此。舍妹不善交际,若有冒犯太子殿下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没有冒犯。”
裴承翊的眼神从姜诏身上挪到阿谣身上,复又挪回去,
“令妹……很好。”
“这臣便放心了。”
姜诏似乎还有话要说,不过没等他说出来,阿谣就倏然稍稍靠近,滢白的小手轻轻扯扯他的衣袖,低声开口:
“哥哥,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家了。”
这声突如其来的“哥哥”和“回家”让在场的两个男人俱是一愣。
姜诏的惊喜之色藏不住,眼中缓缓染上暖意,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轻轻揉了揉阿谣的发丝,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好,哥哥这就带你回家。”
……
另一则是突然发觉,她有了自己的哥哥,有了自己的家,而她的家里,没有他。
他们之间,正以着不可估量的速度,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