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席上, 男人的脸色沉得骇人。
像是山雨欲来,顷刻就要爆发似的。
大殿中央,黄衫女子将怀中抱着的古琴搁在早已备好的桌上, 头上的金步摇一摇、一晃, 打着旋儿。
一动一行,都是轻缓美观,柔美的不可思议。
裴承翊的脸色稍霁, 敛着眉, 一双眼睛却就这么灼灼地看过去, 落在女子身上,辗转流连,再移不开。
大约自从她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就逃不过去了。
男人缓缓坐直了身子, 还往身后靠了靠,瞧不出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结果都是稍稍挡住了身后人的视线。
殿中女子的眼神倒没再投过来, 而是看着她面前的古琴,素手覆上, 片刻之后, 便有淙淙琴声传了出来。
有如早春的溪水, 澄澈清新。
琴声如其人。
只是, 当裴承翊发现大殿中因为阿谣的出现安静下来, 在座的其他男子也如他一样,颇为认真地听她抚琴。
他就有些不豫。
那是他的人,旁人就是多看一眼也令他觉得被冒犯。
思及此, 余光瞟到身侧的梁期正痴痴瞧着阿谣,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梁期的方向轻咳两声:
“咳,仲扬兄,别忘了孤说过的话。”
他说的自然是方才宴会开始之前,在宫门口,他对梁期的警告。
警告他不要肖想阿谣。
谁知,下一瞬,却听对方说道:
“太子爷说这位美人是您的人,可又说叫愚兄早日找了官媒去卫国公府,愚兄实在不知该听哪一句……”
裴承翊冷冷的眼风扫过去,不假思索便道:
“自然是不要肖想她。”
只是。
卫国公府……
方才裴承翊的注意力全放在阿谣身上,一时间忘了这个重要的事情。
他刚刚听见内侍唱名“卫国公府姜二姑娘”,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原来,姜家走丢了十余年的次女,就是她么?
原来叫满京权贵青睐的女子,便是她?
男人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想到万种她进宫来的理由,可现在这个理由却还是全然超乎他的猜想。
她现在姓姜,或者说,她原本就姓姜。
原本就该是千恩万宠始长成的大家小姐,可却因为幼时走失,白白受了许多苦。
而且……
裴承翊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在东宫的日子,她过得也并不好。
目光落在弹琴的女子身上,数月未见,他这才得了机会好好看看她。
也是这才发觉,她的美丽愈盛,从前那个娇弱小哭包的影子,好像不大看得见了。
他的思绪飘忽,一个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她就已经弹完了琴。
坐在对面那席的瑞王突然起身冲皇帝开口——
“姜二姑娘弹琴甚好,只是臣要向陛下告罪。”
“哦?”
皇帝的目光落到阿谣身上,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是反问瑞王
“爱卿何罪之有?”
“今日本该是微臣家的幺女郁阳献艺,不曾想她敬慕天恩,临到关头却是病了,臣万般无奈,才请来了卫国公家的姜二姑娘救场,请陛下治臣之罪。”
“原是如此。”
皇帝点点头,面色未变,想来没有放在心上,只说,
“病了本是不可预估的,爱卿不必自责,待会叫太医去你府上瞧瞧。”
“微臣谢过陛下。”
皇帝与瑞王说过这几句话,方才转而对已经站起身来微微垂首而立的阿谣说道:
“你就是卫国公家的二姑娘?”
出乎裴承翊的意料,站在大殿之上,天子面前,阿谣仍然不卑不亢,没有半点儿露怯,只答道:
“回陛下的话,正是臣女。”
卫国公府的此女十数年前走丢,国公夫妇一直苦苦寻女之事皇帝自然知道一些。可怜天下父母心,此时见着阿谣便感叹一句:
“这些年在外想必受苦了,没想到还是出落得这样出色,琴弹得不错,重重有赏。”
“臣女谢陛下隆恩。”
一直到阿谣行礼出门,裴承翊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下。
伴君如伴虎,她出现在皇帝面前,叫他心中委实难安。
即便尊贵如他,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太子,也要担心不能护她周全。
待到阿谣一走出殿门,男人便对身侧候着的陈忠低声吩咐道:
“着人跟着她。”
“是,殿下。”
-
阿谣从这边弹过琴后,便由宫女领着,径直去了另一边儿女眷的宴厅。
方才她是径直去给皇帝献艺的,还并没有去过女眷们所在的宴厅。是以,等她到的时候,命妇小姐们都已来得差不多了,唯有最上头的位子还空着。
那是身份最高的象征,那个位置,自然是留给皇后的。
阿谣就这样由着宫女领着,一双眼看着脚下的路,并未多看周遭一眼。
心中千回百转。
方才在那大殿之上,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人的目光灼灼,直盯着她不肯放。
阿谣没想过有一天,曾经那么渴望他能多看她一眼,多陪她一会儿的她,会对他投来的目光不屑一顾。
大概,在怀王府那一回,她的心就死了。
后来那个雪夜,她跪在东宫门前,更是一颗心凉得如数九寒冰,怎么捂也捂不暖了。
她有些想笑。
可是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一颗捂不暖的心呢。
她心中有事,正往前走,并未注意到周遭的目光,这么冷不防,就突然听见“啪嚓——”一声。
阿谣心下一惊,登时抬眼向闹出动静的方向看去。
然后便瞧见秦宜然双手抬在胸前,正愣愣地瞧着她,那惊讶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般。
再去看掉落在地上的茶杯托盘,那茶杯已然碎了一地。
阿谣觉得可巧。
她每一回见到秦宜然,都有东西要碎掉。
第一回是茶杯,这一回也是茶杯,还有她那块琢了许久的玉。
还有……她的心。
不过,那些都没关系了,她全都不在乎了。
只是,她虽然瞧着柔柔弱弱,娇软可欺,却从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旁人待她千般好,她便要万般还回去;旁人若是待她千般不好,她便更要万万倍还回去。
周围的人被她们这边茶杯破碎的声音吸引过来了目光,几乎尽数看过来,不多时周围便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阿谣没去听,她只听见秦宜然声音颤抖着指着她:
“你、你怎么在这里?”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秦宜然面色显而易见的发白,颇为不自然。
大约在她的心里,阿谣早该是一个死人了。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秦宜然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里,裴承翊也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里,阿谣在心中冷笑,可是,她出现在哪里,都不需要由他们来掌控。
她再也不是从前怯懦卑微的连一个正经名分都没有的东宫侍妾了。
阿谣轻哂了一声,面上是云淡风轻,像是丝毫不在意:
“秦大姑娘来得,我如何来不得呢?”
“你……林谣,你如何进来的?这是皇宫大内,岂是你能随意进来的?”
说起这个话题,天生拥有者身份优势,一出生便是伯府千金的秦宜然似乎找回一些自信来,
“你到底来干什么?”
她自恃身份,虽不知道阿谣是怎么进来的,可到底找回了些底气。
阿谣淡淡瞥了对方一眼,不同于秦宜然那种盛气凌人中夹杂着些许慌张,纠结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的不体面的样子,阿谣的一言一行,就连面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显得从容自若。
多亏了胡氏数月以来连日教导。
阿谣只说:
“自然是来赴宴。秦大姑娘挡了路,现下可以让开了么?”
秦宜然自从那夜揭露了阿谣假孕的事情之后,不仅被太子憎恶,就连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的表姨母皇后娘娘也重重地责罚了她,并且,再不像从前那般看重她。
这件事情叫秦宜然一直如鲠在喉,她一回到永昌伯府就将那个乱出主意的丫鬟狠狠打板子惩治,又找人牙子发卖了,可是饶是这样做,心中仍觉得不解气。
在此之前,她一直不明白,现下见到阿谣却是懂了。
她所受的所有苦,全是怪此时眼前这个女人。
一个出身广云楼的妓子,怎么也配跟她比?怎么配将她害到如此田地?
越是这样想,秦宜然心中的恨意越是难止,她瞪着阿谣,眼中是恨恨的火,像是要将阿谣生吞活剥了似的。
“我挡了你的道?林谣,你怎么还不肯认清你自己的身份?我不管你今日是怎么进来的,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若是还不走,稍后我禀明了皇后娘娘,到时候你可就想走也走不了了。”
秦宜然也在心中想过阿谣是怎么进来的,左右不过是被太子带进来的,他堂堂储君,在这边哪个角落里给她安排个位子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这样一想,她就更是恨得牙痒痒。
现在周围的公侯夫人、官家小姐全从旁看着,阿谣瞧着秦宜然这副丧心病狂的模样,实在不欲多言,便干脆道:
“我还要去找我娘,秦姑娘想发疯便找别人吧。”
旁人从旁看起来,阿谣这般做派,实在要比几乎气急败坏的秦宜然体面得多。
贵家小姐最注重的就是体面,是以,秦宜然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叫此时周围的小姐们不敢苟同。那些公侯夫人更是默默将秦宜然记下来,预备回府之后讲给教导儿女,以此做个反面例子。
秦宜然则是已然怒气攻心,控制不住,什么话都出来了:
“你还有娘?你不是孤儿么?你娘莫不是那广云楼的鸨母?”
……
这话一出,连旁边坐着的贵夫人都再也听不下去,其中有人直道:
“秦家姑娘,你家父母就是这样教你说话的?怎生这般话都说得出来?莫说人家姜姑娘好端端走过来什么也没做就遭你为难,即便是她做了什么,你也不该这样说话。”
另外的夫人也跟着附和:
“李夫人说的正是。秦大姑娘,你再这般口无遮拦,姜夫人听了定要怪罪你。”
秦宜然听着她们的话起先还听得懂,可是后来听到什么“姜姑娘”“姜夫人”云云,便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
谁不知道京城达官显贵中,姓姜的只有一家。
就是那卫国公府。
秦宜然冷然笑笑,林谣这个贱人能跟卫国公府那样的门庭扯上什么关系?
她正欲开口继续与阿谣说什么,可是未料,口还没张开,便见旁边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美妇人走过来,她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卫国公夫人胡氏。
秦宜然正欲与对方说话,却还未等张口,就听对方声线冷冽,说道:
“秦大姑娘这样出言冒犯,欺人至此,是觉得我们卫国公府没人了么?”
这话听得秦宜然身形一颤。
有什么不好的念头涌上来,她倏然想到,她的父亲永昌伯虽然承袭了个伯爵,可是他没有什么才华,一直都是在卫国公的手下效力。
卫国公府的夫人,连她娘也不敢轻易开罪,可是她现在好像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对方。
秦宜然怔在原地。
然后就看到胡氏一脸疼惜地看向阿谣,语气里满是关爱,柔柔说道:
“谣儿莫怕,有娘在,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这边的动静委实有些大,幸而现在皇后娘娘还没有来,不至于闹得更大了去。
不过似乎是见到这边胡氏被惊动了,永昌伯夫人李氏也急忙走了过来。
李氏这个母亲比秦宜然可聪明得多,几乎是一看到胡氏揽着这个有些面生的年轻女子哄着,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现在外面人人都传姜二小姐是卫国公夫人最宝贝的,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一种。
现在这个年轻女子,显然就是姜二姑娘了。
然而瞧着胡氏这怒目圆睁的架势,一看便知是秦宜然又得罪了人。
李氏一走过来就是冲着秦宜然狠狠一眼剜过去,然后才对胡氏行礼,赔罪道:
“小女平日在家我这做母亲的疏于管教,有冒犯之处,还请国公夫人莫怪。”
李氏是见着胡氏过来了,才想着过来瞧瞧秦宜然做什么了,若是只有阿谣在,她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秦宜然,这么一想,胡氏也懒得给她什么好脸色,当即便道:
“秦姑娘年纪不大,本事倒是不小,想来就是仗着伯夫人你的势,实在厉害。”
她这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连带着李氏教女不严都给骂了进去。
李氏闹了个没脸,当即也恼了,又不敢得罪国公夫人,便转头一扬手“啪——”的一巴掌甩在秦宜然脸上,咒骂道:
“没规矩的东西,在这儿给姜夫人姜小姐上什么眼药?”
秦宜然被打得连连道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想到此时在宫宴上,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全在看着,就连林谣那个贱人也在看着!秦宜然险些一口气儿上不来,冲着李氏便带着哭腔不可置信地喊道:
“母亲,你打我?!!”
李氏觉得脸上实在挂不住:
“还不赶紧滚出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见她们母女二人闹起来,胡氏也并不再多言,只是拉着阿谣,小心安抚着回到她们自己的座位上。
……
幸而今日皇后娘娘身体抱恙没能来,来的是贤妃娘娘主持大局,贤妃娘娘可不关心秦氏一族有没有受什么委屈,这才没将这件事情闹起来。
-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阿谣为了避免宫宴结束之后又碰上裴承翊,特意提早一刻钟与胡氏说了声儿,自己先带着丫鬟出了宴厅的门。
她一路低头看路走得颇快,径直就向着宫门口的方向走,这个距离,几乎能瞧见卫国公府的马车。
眼见着就要出了宫门。
陡然间,却突然听到一声:
“谣儿。”
阿谣抬眼看去,便见到宫门口,柳树下,身着锦衣的男子长身玉立,一双眼睛明亮如星,正定定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