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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坐席上, 男人的脸色沉得骇人。



    像是山雨欲来,顷刻就要爆发似的。



    大殿中央,黄衫女子将怀中抱着的古琴搁在早已备好的桌上, 头上的金步摇一摇、一晃, 打着旋儿。



    一动一行,都是轻缓美观,柔美的不可思议。



    裴承翊的脸色稍霁, 敛着眉, 一双眼睛却就这么灼灼地看过去, 落在女子身上,辗转流连,再移不开。



    大约自从她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就逃不过去了。



    男人缓缓坐直了身子, 还往身后靠了靠,瞧不出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结果都是稍稍挡住了身后人的视线。



    殿中女子的眼神倒没再投过来, 而是看着她面前的古琴,素手覆上, 片刻之后, 便有淙淙琴声传了出来。



    有如早春的溪水, 澄澈清新。



    琴声如其人。



    只是, 当裴承翊发现大殿中因为阿谣的出现安静下来, 在座的其他男子也如他一样,颇为认真地听她抚琴。



    他就有些不豫。



    那是他的人,旁人就是多看一眼也令他觉得被冒犯。



    思及此, 余光瞟到身侧的梁期正痴痴瞧着阿谣,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梁期的方向轻咳两声:



    “咳,仲扬兄,别忘了孤说过的话。”



    他说的自然是方才宴会开始之前,在宫门口,他对梁期的警告。



    警告他不要肖想阿谣。



    谁知,下一瞬,却听对方说道:



    “太子爷说这位美人是您的人,可又说叫愚兄早日找了官媒去卫国公府,愚兄实在不知该听哪一句……”



    裴承翊冷冷的眼风扫过去,不假思索便道:



    “自然是不要肖想她。”



    只是。



    卫国公府……



    方才裴承翊的注意力全放在阿谣身上,一时间忘了这个重要的事情。



    他刚刚听见内侍唱名“卫国公府姜二姑娘”,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原来,姜家走丢了十余年的次女,就是她么?



    原来叫满京权贵青睐的女子,便是她?



    男人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想到万种她进宫来的理由,可现在这个理由却还是全然超乎他的猜想。



    她现在姓姜,或者说,她原本就姓姜。



    原本就该是千恩万宠始长成的大家小姐,可却因为幼时走失,白白受了许多苦。



    而且……



    裴承翊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在东宫的日子,她过得也并不好。



    目光落在弹琴的女子身上,数月未见,他这才得了机会好好看看她。



    也是这才发觉,她的美丽愈盛,从前那个娇弱小哭包的影子,好像不大看得见了。



    他的思绪飘忽,一个没注意,不知什么时候,她就已经弹完了琴。



    坐在对面那席的瑞王突然起身冲皇帝开口——



    “姜二姑娘弹琴甚好,只是臣要向陛下告罪。”



    “哦?”



    皇帝的目光落到阿谣身上,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是反问瑞王



    “爱卿何罪之有?”



    “今日本该是微臣家的幺女郁阳献艺,不曾想她敬慕天恩,临到关头却是病了,臣万般无奈,才请来了卫国公家的姜二姑娘救场,请陛下治臣之罪。”



    “原是如此。”



    皇帝点点头,面色未变,想来没有放在心上,只说,



    “病了本是不可预估的,爱卿不必自责,待会叫太医去你府上瞧瞧。”



    “微臣谢过陛下。”



    皇帝与瑞王说过这几句话,方才转而对已经站起身来微微垂首而立的阿谣说道:



    “你就是卫国公家的二姑娘?”



    出乎裴承翊的意料,站在大殿之上,天子面前,阿谣仍然不卑不亢,没有半点儿露怯,只答道:



    “回陛下的话,正是臣女。”



    卫国公府的此女十数年前走丢,国公夫妇一直苦苦寻女之事皇帝自然知道一些。可怜天下父母心,此时见着阿谣便感叹一句:



    “这些年在外想必受苦了,没想到还是出落得这样出色,琴弹得不错,重重有赏。”



    “臣女谢陛下隆恩。”



    一直到阿谣行礼出门,裴承翊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稍稍放下。



    伴君如伴虎,她出现在皇帝面前,叫他心中委实难安。



    即便尊贵如他,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太子,也要担心不能护她周全。



    待到阿谣一走出殿门,男人便对身侧候着的陈忠低声吩咐道:



    “着人跟着她。”



    “是,殿下。”



    -



    阿谣从这边弹过琴后,便由宫女领着,径直去了另一边儿女眷的宴厅。



    方才她是径直去给皇帝献艺的,还并没有去过女眷们所在的宴厅。是以,等她到的时候,命妇小姐们都已来得差不多了,唯有最上头的位子还空着。



    那是身份最高的象征,那个位置,自然是留给皇后的。



    阿谣就这样由着宫女领着,一双眼看着脚下的路,并未多看周遭一眼。



    心中千回百转。



    方才在那大殿之上,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人的目光灼灼,直盯着她不肯放。



    阿谣没想过有一天,曾经那么渴望他能多看她一眼,多陪她一会儿的她,会对他投来的目光不屑一顾。



    大概,在怀王府那一回,她的心就死了。



    后来那个雪夜,她跪在东宫门前,更是一颗心凉得如数九寒冰,怎么捂也捂不暖了。



    她有些想笑。



    可是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一颗捂不暖的心呢。



    她心中有事,正往前走,并未注意到周遭的目光,这么冷不防,就突然听见“啪嚓——”一声。



    阿谣心下一惊,登时抬眼向闹出动静的方向看去。



    然后便瞧见秦宜然双手抬在胸前,正愣愣地瞧着她,那惊讶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般。



    再去看掉落在地上的茶杯托盘,那茶杯已然碎了一地。



    阿谣觉得可巧。



    她每一回见到秦宜然,都有东西要碎掉。



    第一回是茶杯,这一回也是茶杯,还有她那块琢了许久的玉。



    还有……她的心。



    不过,那些都没关系了,她全都不在乎了。



    只是,她虽然瞧着柔柔弱弱,娇软可欺,却从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旁人待她千般好,她便要万般还回去;旁人若是待她千般不好,她便更要万万倍还回去。



    周围的人被她们这边茶杯破碎的声音吸引过来了目光,几乎尽数看过来,不多时周围便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阿谣没去听,她只听见秦宜然声音颤抖着指着她:



    “你、你怎么在这里?”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秦宜然面色显而易见的发白,颇为不自然。



    大约在她的心里,阿谣早该是一个死人了。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秦宜然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里,裴承翊也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里,阿谣在心中冷笑,可是,她出现在哪里,都不需要由他们来掌控。



    她再也不是从前怯懦卑微的连一个正经名分都没有的东宫侍妾了。



    阿谣轻哂了一声,面上是云淡风轻,像是丝毫不在意:



    “秦大姑娘来得,我如何来不得呢?”



    “你……林谣,你如何进来的?这是皇宫大内,岂是你能随意进来的?”



    说起这个话题,天生拥有者身份优势,一出生便是伯府千金的秦宜然似乎找回一些自信来,



    “你到底来干什么?”



    她自恃身份,虽不知道阿谣是怎么进来的,可到底找回了些底气。



    阿谣淡淡瞥了对方一眼,不同于秦宜然那种盛气凌人中夹杂着些许慌张,纠结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的不体面的样子,阿谣的一言一行,就连面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显得从容自若。



    多亏了胡氏数月以来连日教导。



    阿谣只说:



    “自然是来赴宴。秦大姑娘挡了路,现下可以让开了么?”



    秦宜然自从那夜揭露了阿谣假孕的事情之后,不仅被太子憎恶,就连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的表姨母皇后娘娘也重重地责罚了她,并且,再不像从前那般看重她。



    这件事情叫秦宜然一直如鲠在喉,她一回到永昌伯府就将那个乱出主意的丫鬟狠狠打板子惩治,又找人牙子发卖了,可是饶是这样做,心中仍觉得不解气。



    在此之前,她一直不明白,现下见到阿谣却是懂了。



    她所受的所有苦,全是怪此时眼前这个女人。



    一个出身广云楼的妓子,怎么也配跟她比?怎么配将她害到如此田地?



    越是这样想,秦宜然心中的恨意越是难止,她瞪着阿谣,眼中是恨恨的火,像是要将阿谣生吞活剥了似的。



    “我挡了你的道?林谣,你怎么还不肯认清你自己的身份?我不管你今日是怎么进来的,这里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若是还不走,稍后我禀明了皇后娘娘,到时候你可就想走也走不了了。”



    秦宜然也在心中想过阿谣是怎么进来的,左右不过是被太子带进来的,他堂堂储君,在这边哪个角落里给她安排个位子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这样一想,她就更是恨得牙痒痒。



    现在周围的公侯夫人、官家小姐全从旁看着,阿谣瞧着秦宜然这副丧心病狂的模样,实在不欲多言,便干脆道:



    “我还要去找我娘,秦姑娘想发疯便找别人吧。”



    旁人从旁看起来,阿谣这般做派,实在要比几乎气急败坏的秦宜然体面得多。



    贵家小姐最注重的就是体面,是以,秦宜然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叫此时周围的小姐们不敢苟同。那些公侯夫人更是默默将秦宜然记下来,预备回府之后讲给教导儿女,以此做个反面例子。



    秦宜然则是已然怒气攻心,控制不住,什么话都出来了:



    “你还有娘?你不是孤儿么?你娘莫不是那广云楼的鸨母?”



    ……



    这话一出,连旁边坐着的贵夫人都再也听不下去,其中有人直道:



    “秦家姑娘,你家父母就是这样教你说话的?怎生这般话都说得出来?莫说人家姜姑娘好端端走过来什么也没做就遭你为难,即便是她做了什么,你也不该这样说话。”



    另外的夫人也跟着附和:



    “李夫人说的正是。秦大姑娘,你再这般口无遮拦,姜夫人听了定要怪罪你。”



    秦宜然听着她们的话起先还听得懂,可是后来听到什么“姜姑娘”“姜夫人”云云,便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



    谁不知道京城达官显贵中,姓姜的只有一家。



    就是那卫国公府。



    秦宜然冷然笑笑,林谣这个贱人能跟卫国公府那样的门庭扯上什么关系?



    她正欲开口继续与阿谣说什么,可是未料,口还没张开,便见旁边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美妇人走过来,她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卫国公夫人胡氏。



    秦宜然正欲与对方说话,却还未等张口,就听对方声线冷冽,说道:



    “秦大姑娘这样出言冒犯,欺人至此,是觉得我们卫国公府没人了么?”



    这话听得秦宜然身形一颤。



    有什么不好的念头涌上来,她倏然想到,她的父亲永昌伯虽然承袭了个伯爵,可是他没有什么才华,一直都是在卫国公的手下效力。



    卫国公府的夫人,连她娘也不敢轻易开罪,可是她现在好像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对方。



    秦宜然怔在原地。



    然后就看到胡氏一脸疼惜地看向阿谣,语气里满是关爱,柔柔说道:



    “谣儿莫怕,有娘在,谁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这边的动静委实有些大,幸而现在皇后娘娘还没有来,不至于闹得更大了去。



    不过似乎是见到这边胡氏被惊动了,永昌伯夫人李氏也急忙走了过来。



    李氏这个母亲比秦宜然可聪明得多,几乎是一看到胡氏揽着这个有些面生的年轻女子哄着,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现在外面人人都传姜二小姐是卫国公夫人最宝贝的,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一种。



    现在这个年轻女子,显然就是姜二姑娘了。



    然而瞧着胡氏这怒目圆睁的架势,一看便知是秦宜然又得罪了人。



    李氏一走过来就是冲着秦宜然狠狠一眼剜过去,然后才对胡氏行礼,赔罪道:



    “小女平日在家我这做母亲的疏于管教,有冒犯之处,还请国公夫人莫怪。”



    李氏是见着胡氏过来了,才想着过来瞧瞧秦宜然做什么了,若是只有阿谣在,她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秦宜然,这么一想,胡氏也懒得给她什么好脸色,当即便道:



    “秦姑娘年纪不大,本事倒是不小,想来就是仗着伯夫人你的势,实在厉害。”



    她这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连带着李氏教女不严都给骂了进去。



    李氏闹了个没脸,当即也恼了,又不敢得罪国公夫人,便转头一扬手“啪——”的一巴掌甩在秦宜然脸上,咒骂道:



    “没规矩的东西,在这儿给姜夫人姜小姐上什么眼药?”



    秦宜然被打得连连道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想到此时在宫宴上,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全在看着,就连林谣那个贱人也在看着!秦宜然险些一口气儿上不来,冲着李氏便带着哭腔不可置信地喊道:



    “母亲,你打我?!!”



    李氏觉得脸上实在挂不住:



    “还不赶紧滚出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见她们母女二人闹起来,胡氏也并不再多言,只是拉着阿谣,小心安抚着回到她们自己的座位上。



    ……



    幸而今日皇后娘娘身体抱恙没能来,来的是贤妃娘娘主持大局,贤妃娘娘可不关心秦氏一族有没有受什么委屈,这才没将这件事情闹起来。



    -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阿谣为了避免宫宴结束之后又碰上裴承翊,特意提早一刻钟与胡氏说了声儿,自己先带着丫鬟出了宴厅的门。



    她一路低头看路走得颇快,径直就向着宫门口的方向走,这个距离,几乎能瞧见卫国公府的马车。



    眼见着就要出了宫门。



    陡然间,却突然听到一声:



    “谣儿。”



    阿谣抬眼看去,便见到宫门口,柳树下,身着锦衣的男子长身玉立,一双眼睛明亮如星,正定定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