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谣没想到她被四公主叫到未央宫, 却连四公主的人影儿都没有见到。
偏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进门来见她的人竟然是,皇后。
从前种种龃龉如今想起来历历在目, 阿谣不明对方来意, 只是不卑不亢地垂首行礼。
礼仪周全,无可指摘。
来人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和平素大致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阿谣还是敏锐的觉察出这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颓唐。
那种一向凌人的盛气也消减了些。
“起吧。”
然后就是四目相对之后的沉默。
阿谣眼观鼻鼻观心,一直静静站在原地, 并没有动。
然后则是走到偏殿上首的位子上, 缓缓地坐下来。
偌大的宫殿里,此时就只有她们两个人。
宫殿的门被紧紧闭着,她们就这样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气氛并不怎么好。
许久才听皇后说道:
“坐。”
“谢娘娘。”
“你怎么不好奇四公主叫你来,她自己却不见了人。”
“臣女先前是好奇的, 不过见到皇后娘娘就不好奇了。”
听了她这句话, 皇后低低地笑了一声。
要是不仔细听, 很难察觉。然后便听她似乎是感叹似的说了一句:
“从前倒是没有发现你是这样的性子。”
大约是这些时日以来, 阿谣种种作为,无不令皇后刮目相看。
从前眼中无用的青楼贱婢, 原来竟也是个聪慧持重的女子。
比洛阳城里那些自幼在深闺教养的闺秀,也并没有差到哪去。
“知道本宫为什么要见你么?”
阿谣闻言,默了默,方开口道:
“臣女愚笨,只想到大约与太子殿下有关。”
除了太子,她与皇后恐怕没什么好说的。
未央宫这间偏殿的光线有些不足, 今日又是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天气, 外头阴沉沉, 殿里就更显得有些暗。
像蒙了一层浅浅的雾,什么也瞧不清。
不过方才,一瞬间从外头打进来一片暖黄的日光,正正好好的照到皇后脸上。
阿谣这才发觉,皇后在听到她提起太子的时候,眼睛不自觉暗了暗。
像是忧虑,像是烦扰。
总归,大约是牵挂着的。
阿谣倏然就想起来在公府用早膳的时候,胡氏说的那句“连太子殿下都染上了疫症”。
难道……
“没想到你原是姜家的女儿,你与承翊这一桩事,委实是遇上的不合时宜。”
阿谣不是没想到皇后会旧事重提,只是没想到她这一次,竟然将话说的这么直接。
让她愣了愣,才想出来该如何接话:
“娘娘说的正是。臣女自知不配与殿下相匹,所以从前不合时宜的桩桩件件,臣女都忘了。”
她私以为,皇后如今又提起这茬来,想必是试探她是不是还会纠缠太子,所以她干脆就给了一个直接的答案。
“你忘了?”
“本宫倒是比你的记性还好些。”
阿谣站在原地,顿了顿,才问: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皇后却没理她的茬儿,径直转了话锋,说道:
“本宫到现在还记得,你进东宫的第一日。”
阿谣阖唇不语。
“皇家规矩森严,太子自小有名师大儒相教,品行端方,半点儿错处寻不出来。得知他带了个青楼女子回东宫时,本宫既有震惊亦有恼怒,此事若是传出去,可算是他被封为储君之后,最大的污点。是以,当日便叫他到未央宫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阿谣俱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听着皇后说。
静静地跟着皇后的话,将记忆又拉回从前与他耳鬓厮磨的日子。
“本宫眼里揉不得沙子,便令他将你送回去,总归你不能留到东宫。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太子长这么大头一回不听从本宫的话。”
“后来为了防着本宫加害你,诸般法子都想了出来,将自己身边的影卫都安排到你身边,用什么禁足之由搪塞本宫,令本宫无法召见于你。他长这么大,除了朝事,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让他这样挂心过。”
……
“这二十余载,本宫这做母亲的确有失职之处,我们都将他作为储君培养,圣上也没有像待旁的孩子一样与他亲近,他自小便比旁的孩子性子冷,待人疏远。你待在他身边,想必也知道这孩子学了一身的规矩体统,不懂得疼人,也不懂得如何与人亲近。”
“可是,他已经尽力而为了。”
……
“他是本宫十月怀胎亲生的孩子,纵然平日对他要求严苛,可是自己的孩子总是心疼的。上林苑马球会上,他不顾自己的安危,第一反应就是挺身救你,伤势重的左边的臂膀几乎动弹不得。”
“可是旧伤还没好,便又被圣上一顿鞭子打得血肉模糊……我儿纵然有错在先,却也实实在在丢了半条命去。本宫从前太过刻薄待你,也用了很多手段搅乱你们二人,种种罪责全是本宫犯的,皆该算在本宫一人身上。如今江南瘟疫盛行,承翊与灾民同吃同住,高热不绝,几乎命悬一线,没人能劝得住他。”
“只有你了。姜二姑娘,只有你的劝,他能听进去了。”
皇后说到这里,便已经站起身,瞧着架势,竟是要向阿谣下拜。原本威严万分的高贵妇人,此时连声音都发颤。仿佛她现在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只是一个忧心儿子的普通母亲。
“本宫不是要你以身犯险,你只需要修书一封,修书一封即可。”
江南频频传来太子染了疫病的消息,皇后先前还如何也不肯信。直至得到了自己派去的亲信传来消息,说太子高热不断,情形十分严峻,后果不堪设想。
她连下三道令,又是修书快马传过去,又是去求圣上下令,令太子远离疫区,可是他固执万分,说什么也不肯舍弃那些患了疫症的灾民。
他说,他要与灾民同在。
这样,他们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从前即便明知道裴承翊身负重伤,皇后还是眼也不眨地便鼓励他前去江南治水,因为觉得党政之争迫在眉睫,星点必争。可是如今,真听说太子这条命几乎都要丢在江南,她才开始后悔当日的决定。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饶是冷情冷血的皇后,也不敢去想。
儿子命悬一线,她这做母亲的这才自乱阵脚,在姜谣面前,连体面都丢了。
-
也不知卫国公是如何从中斡旋的。总之,阿谣最终还是踏上了远去江南的路。
随行运输物资的,是朝廷的兵马,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卫国公手下的精兵。因为担心阿谣的安危,明里有卫国公手下两员大将随行左右,暗里还特意安排了一小队武艺高强的暗卫保护,可谓是准备非常充分。
这押运的物资,除了大部分是朝廷拨给的,还有一部分,是洛阳城中权贵捐募的。
这部分中,最多的就是东宫的东西。
听说,太子几乎捐出了自己整个私库。
国难当头,他身为太子,这样的行为本无不妥。可是阿谣莫名就想起皇后那些话。
“太子连日高热,命悬一线。”
再想到他这般做法,捐出整个私库,就总觉得有些破釜沉舟,报了必死决心的意味了。
因为这个想法,从洛阳城到扬州路上这七日,阿谣都一直闷闷不乐。
只是铆足了劲儿骑马。
也亏得她马术不错,没有用到马车,一队人这么一路快马加鞭,运着物资还只用了七日便到达了扬州,实在已经是极快了。
……
阿谣到扬州这日,才刚刚停了两日的大雨又下起来。
给这原本就飘摇欲坠的扬州城,又添了几分萧索。
人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骤雨总伴着疾风,狂风呼啸着卷来,阿谣是拽进了马缰绳,才没被这风将她纤瘦的身躯卷到马下去。
只不过,将她戴着遮住脸的面纱掀去。
卷走了。
他们进城的时候本才刚近黄昏,可此时风雨俱来,滚滚黑云压在天边,竟像是直接入了夜。
刚刚进扬州城,底下的人还没来得及与官驿传话,风雨就来了。
一时打得他们猝不及防。
卫国公派来的随行将军庞赟当即便上来请示阿谣:
“二姑娘,是要先去驿馆,还是先将这些东西运到太子殿下那里?”
现下风雨骤来,自然不方便再行运送,大家都明白的道理,不过阿谣主事,庞赟这才需问她一声。
阿谣自然说:
“雨中行路多有不便,还是先到驿馆去,待到雨停了再做打算。”
“是。”
现下风声雨声夹在在一起,天边黑云压城,难以辨路,有识得扬州城路的作引,阿谣他们各个披着蓑衣,艰难地往官驿的方向行进。
可是,这马还没走出去几步,嘈杂的雨声中,竟然不断传来竭力的嘶吼声——
“发水了!!发水了!快跑啊!!”
“又发水了!!快通禀太子殿下!!!”
“水势太急,河堤被冲垮了!!快叫殿下!!”
“……”
阿谣隔着雨帘向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数米之外的扬州城护城河畔。
喊出这些话的人并不是太子手下的官兵或者护卫,全是布衣荆钗的平头百姓。
遇到危险的一瞬间,他们本能地响起太子。
水患盛行以来,太子爷亲身动手,与官兵、百姓一起建坝筑堤,事事亲力亲为。
扬州城乃至整个江南的百姓们都清楚,太子殿下与他们同在,他们的生死系于太子。
扬州城的护城河围绕整座城,在城中四处皆有分支,原本是好事,可到了水患来临时,则四处都是危险。
阿谣在队伍前半段,雨势太大,前头引路的人瞧不大清方向,不知怎么走的,转眼间,竟带着队伍走到了护城河的一处分支前。
随着暴雨倾盆而下,河水极速翻涌,像是有着随时将人吞噬的能力。
这边的河堤也有被冲垮的趋势,危险渐渐逼近,阿谣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那张许久未见过的俊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