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别生气嘛。怒伤肝,气坏了身子可不是又要便宜我这个郎中了?”邓林依旧笑盈盈地说道。
小缃揉着胳膊,将匣子偷偷转移到另一只手的腋下:“我没工夫和你这种没心肝的开玩笑!你要是没事呢,就出门左拐,沿着大路走三条街,再往右拐,再走两条巷子,去那消遣去。”
邓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问道:“那是哪啊?”一边问,一边心里头还顺着小缃说的路线“走”了一遭。
“明知故问,你不是常去么?”
“不对啊,惠民药局和济民药局都不在那儿啊?”
“揣着明白装糊涂!平日你常去的路,今日反倒不认识啦?翠红楼的芍药姑娘,不是公子的红颜知己么!”
小缃用凶悍而不容置辩的眼神把邓林逼退到道旁,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邓林的脸上火辣辣的,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神色,“小娘子,莫要胡说,什么红颜知己,我就是去听个曲儿而已。”邓林紧随着小缃的脚步追了上去,讷讷地为自己辩解道。
小缃向前走了几步,听闻邓林的辩解,她陡地一转身,“听个曲儿,你心虚什么?”面对小缃忽然回转的目光,邓林的舌头猝不及防地搐动了一下:“我哪有?”
“没有?!那我给你的钱去哪儿了?”
“我……”
“哼,没廉耻!”
“你怎么骂人!”
“我就骂人了,怎么,你有本事你就去娘子跟前告我状啊。哼!”
小缃凶横地瞪了邓林一眼,不再理会他,扭头走的时候,她肘腋之间揣着乌木匣子不意撞到邓林的心口处,虽是无意的,但无疑戳到了邓林的痛处。他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扶着假山石,好半天才复挺起脊背来,两眉间骤然隆起的两个疙瘩在凝噎许久之后才艰难地舒展开来。
小缃没有回头,尽管她也意识到这一撞撞得不轻,尽管她也听到了邓林近乎呻吟的喘息声,但她那倔强到无法低头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转过身去。她心安理得地向前奔去,迎着光明的烛火,将黑暗绝弃于身后。
可她前脚刚进屋,后脚就听见屋外邓林恭声叫门:“娘子,在下邓林,有事相告。”杏娘示意小缃将乌木匣子赶紧收起来。仓促间,小缃将木匣塞到了奁镜后,并用奁布遮挡了起来。
“邓公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杏娘问道。
邓林神秘一笑,却不直奔主题,说道:“娘子,打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一直在等着娘子回来,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娘子回来,急得在下忧心如焚。对了,娘子,你们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口是心非!那么急,怎么不见你去找我们?”小缃不屑又不满地说道。
“不是在下不去找,怕我一出门,你们又回来,这不就耽误了娘子的大事了吗!”邓林的理由听起来有些牵强,但看得出来,他的眉梢挂着某种喜信。
“真是不好意思,让公子等那么久。”杏娘一听事关自己,急忙问道:“到底什么事儿?”
邓林神秘一笑道:“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娘子,先听那个?”
小缃轻蔑地一瞟眼:“你这酸郎中的葫芦里能卖什么好药!”
杏娘瞪了小缃一眼,向邓林说道:“这郎中看诊,素来就是先苦后甜,那就先坏消息吧。”
邓林会心一笑,说道:“今日黄昏时分,墨家的那个月魄,来找过娘子。他找不见娘子,便来找了我。”
“他来干什么?”小缃问道。
“他来是把这个门状还给娘子的。还有,他说墨五爷叨领娘子盛情,但近日持守祓斋,故而闭关谢客。等过得几日,斋戒期一过,他自会与娘子相见。”说着把杏娘的门状递了过去。
杏娘接过门状,低头淡淡地回道:“哦,知道了。”杏娘的反应,让邓林颇感意外,连身边的小缃都没有半句怨言。
这封门状,是在杏娘和小缃进入墨宅之后送来的。杏娘不理解墨家这样做是何心理,一面冷眼坐观着穷鸟触笼的戏,一面还要派人情致殷殷地演一出寻人不遇的戏。一面看人的笑话,一面还要人对他满怀歉意地说一声“对不起”,这好人坏人全是他一人做了,真是不知该恨他还是感激他。
“那好消息呢?”小缃着急地问道。
邓林微微一愣,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月白色的锦囊,杏娘和小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锦囊,只见邓林将那锦囊在胸前晃了晃,又不无得意地笑了笑,然后从锦囊中拿出一截细细的枯枝。
邓林将锦囊置在桌上,又将那一截枯枝小心翼翼地铺放在锦囊上,用两指轻轻地将锦囊推到杏娘跟前。
杏娘疑惑地看了邓林一眼,又低眉看了锦囊一眼,轻轻捏起枯枝,仔细一端详,依旧不明其意。她和小缃面面相觑,茫然的眼神最终还是回到了邓林身上。
“这是穿心莲,是一味中药。”邓林有些兴奋,更有些得意。
小缃蹙着眉头说道:“这药,就是邓郎中所说的好消息?我家娘子没病没痛的,要这味药来作甚?”
邓林憨憨一笑,说道:“这穿心莲,本事稀松平常之物,不过这世间万物的好与坏、贵与贱,并不一定就在于其本身。就像小娘子天一冷便喜欢吃那李和儿的炒栗,但若是张和儿的炒栗,又或者是溽暑时节,恐怕就不那么稀罕了。”
小缃满不在乎地瘪了瘪嘴:“照你这么说,这区区的一小段穿心莲还大有来头咯?”
杏娘暗一思索,似乎听出了邓林话中的弦外之音:“贱生于无所用,中河失船,一壶千金,贵贱无常,时使物然。世间万物的高低贵贱,本不在于其自身,而视乎当下时宜。你我三人千里迢迢来到平江府,到如今却一筹莫展,只能在这坐冷板凳,如若这时有人雪中送炭,那自然是弥足珍贵的了。”
说着,杏娘明眸一转,“这个,莫不是出自千金堂的?”
邓林拍手赞道:“娘子聪慧,正是!那月魄刚走,这祁家的人就来了。祁爷回来了,定了明日午后相见。”
杏娘蹙紧的眉头略略舒展:“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邓林道:“穿心莲,别名一见喜。这是祁家独有的规矩,若是祁家同意接见这位宾客,便会赠以一截一见喜。”
杏娘和小缃皆为这特殊而有趣的答谒之礼而叹异,小缃耐不住好奇,插嘴道:“那要是不见呢?”
小葱这一问正中邓林下怀,他咧嘴一笑道:“呵呵,幸好我问了那报信的,否则还真不好回答小娘子的问题呢。若是不便相见,那就赐一截‘鬼见愁’!”
邓林故意一字一顿地道出了“鬼见愁”三字,说罢,眼睛还不无狡黠地瞟了小缃一眼。闻“鬼”色变的小缃陡然脸色大变,阴云密布,如波的双眼中闪过一道怨憎的寒光,恼着脸说道:“这药倒是不错。要是随身带着,驱邪避鬼远小人,可真是一味万应灵药呢。”
“小娘子真是见多识广啊,这味药在荆楚之间,尤其武当山一带,常令童子佩戴,据说是可以避鬼魅的。……”
邓林兀自滔滔不绝,杏娘恐其牵藤扯蔓的长篇大论,只好趁其说话的间隙打断道:“这到底怎么回事?祁家的人怎么会突然延请公子呢?”
邓林也即不好意思地收住了自己高谈阔论的兴头,言归正传道:“是这样的,这几日我左右无事,想自己既然来了平江府,怎么也该去拜见一下祁家。纵然娘子大事得成,无需在下效劳。但论辈分论交情,我都合该亲自去拜访一下祁家的。所以前天我就递了门状进去,那守门的倒是很好说话,当时就答复我说两天后可以报消息给我。这不,今天就差人来了。我当时一看这个锦囊,也是糊里糊涂的一脸茫然。幸好那送信的人没走远,我赶紧拉住他问了个明白,才知道是这么个规矩。有意思吧?”
“还真是别出心裁!”小缃忍不住赞叹道,“可比某人有心思多了。”赞叹之余,她也不忘揶揄一把。
“这次真是公子有心了。”杏娘听着邓林娓娓道来,心中积疑,不禁豁然雾解。她微微一点头,问道:“那我们明日是去他的‘千金堂’还是祁家宅邸?”
“那‘千金堂’就不必去了。我前日就去了,远远的就闻着车马喧阗、热闹非凡,还没看着千金堂正门呢,就看着那门口那大街上人山人海、车来车往的,把一条丈二来宽的街衢硬是挤了个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从那人缝缝里半推半搡的挤过去,才看到那千金堂的大门,可不想这门里门外都堵得严严实实的,根本进不去。”
杏娘一怔,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怎的,平江府有这么多病患?”
“非也,非也,”邓林摆手道,“眼快到年下了,这些个药铺医馆都会在这个时候派送屠苏袋给主顾和街坊,千金堂也不例外。”
邓林以目指了指桌上那个锦袋道:“他们千金堂用五色丝线结成四金鱼的同心结,连着红色织金穿花凤锦做成的袋子,又软又薄、光彩耀目、细致精巧,着实喜庆。这上面的花纹都是请苏州有名的绣娘绣的。你看这花,这鸟,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就跟真的似的,啧啧啧……”
“这些个老百姓知道千金堂的医术高明,所以都认为这千金堂出的屠苏袋也更能祛病驱邪,所以每年一到年下,这千金堂门前就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都为求这么一个袋子。哎,其实呢,哪家的屠苏袋都一样,就算是他祁家的,也不见得有多奇效。”
“除了这些个求屠苏袋的人之外,还有一些是慕祁爷之名去的。这部分人中呢有些是钦仰祁爷仁心仁术,专程去投谒拜见的。还有一部分人呢——”
邓林嘴角含蓄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介于羡慕与嫉妒之间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