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证据吗?”大吕谨慎地望向师潇羽。
未等师潇羽答话,她又道:“只要你有证据证明你哥哥的死与少乐正有关,那少司命的仇,今日不劳你动手,我即刻就去取他师承徵的命来。”
激厉而严肃的口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庄严的宣告。
“我……我没有!”师潇羽吞吐了两下,最后还是作出了诚实的回答。
她确实没有实据,她所有的凭据不过是师承徵一句轻薄而圆滑的空口白话——“那墨梅花开,是我故意塞给你哥哥的”,师潇羽清晰地记得他在自己耳边说过这句话。
可是空口无凭,而且师承徵说这话的时候,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他知,再无旁人知晓。师潇羽贸然公之于众,也定然不会有人相信,因为人人都知她恨他入骨。那生性狡诈的师承徵自是不会招认,说不定还会反咬她一口,告她攀诬。
所以,师潇羽从未对人提起过,眼下,她也依然没有说出口。
眼前这位大吕姑姑虽然疼惜自己,但她到底是十二律吕之一的大吕,她决不会为了自己一句无凭之语而违背自己的处事原则。
“可那一定不是意外!”师潇羽涨红着脸,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重申道。
大吕未置一词。既没有质疑她,也没有对她的话语即时表露出她的态度。
师潇羽又问道:“我爹所有的安排,二叔和师承徵事先都知情吗?”
大吕答道:“大司命所有的安排,只有我们十二律吕知晓,其他人概不知情!”
“所以于他们而言,那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夺位之争,不是吗?所以,他们务必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
这样的话,太过血腥;这样的心计,太多恶毒,大吕耳不忍闻,也不愿姑妄听之。
“少司命的确是因为墨梅花开那枚暗器而丧命的。”斟酌良久,她慎重地开了口。
“就此我去问过墨尘,他跟我说,这墨梅花开的暗器只有在梅心一点处滴上他墨氏一脉的鲜血方能启动其里层最隐秘的一道机括,可事发当天并没有他墨氏一族的人在场。”
“这就是你哥哥死的蹊跷的地方。”
大吕百思不得其解,师潇羽也无法给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解释来,尽管她确信那墨梅花开的暗器就是师承徵塞给师承宫的,可他是如何启动那机括的呢?师潇羽心里一片茫然。
墨梅花开,是六年前在邓尉山下,墨尘送于师潇羽的生日礼物。当日收下这份礼物之时,她就听墨尘讲解过其中的关窍所在,至于其中那最隐秘的机括——“我以我血荐梅心,看朱成碧颜始红”,墨尘也曾介绍过,但是当时师潇羽拒绝了亲睹“墨梅花开”之奇观,尽管她知道这会让墨尘感到失落,但她还是很直白地拒绝了。
不过,此刻的她,心头却有几分悔意。如果当时她没有拒绝,那么它就不会成为杀害哥哥的“凶器”!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这两年,我们十二律吕也一直在追查,希望能早日给少司命一个说法,也给你一个交代。可是到今天,我们都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大吕道,“不过你放心,虽然真相会迟到,但一定会有到的一天。到那天,我一定到你的坟前告诉你。”
说着,她掇了一把黍稷梗撒进了跟前的火盆之中,以此来向此方天地的鬼神们郑重地许下她的一个承诺。
“我相信你们。”
师潇羽望着对方回应道,嘴边一串长长的白雾在彼此投寄的目光里缓缓消散。
师潇羽默默地摸了摸身边的霜竹笛,沉静的眼睛里映着火盆里一簇微弱的火光,它并不炽烈,也不急躁,一点一点地将火盆里的黍稷梗燃烧成灰。
她将手中那一陌大吕交给她的纸钱全部丢进了火盆里,瞬时,她的眼眸里燃起了一团耀眼夺目的火光,飞舞的雪花落入其间,很快就没了踪影。
两个人的目光都被火盆里的那团火焰给吸引了,看着怒放的火花在风雪里热情地绽放着生命的色彩,二人不觉都有些骇异,许久无话。
有一些情绪,需要在这一片烟火里转化成尘埃,然后随风飘逝,茫茫天外;
有一些情感,需要在这一片烟火里转化成灰烬,让某颗冷掉的心重拾温度。
“真是没想到我爹为了那个人竟费了那么大的心思。”火光低落,师潇羽的眼眸才微微动了一下。
“你以为你爹生前就只为你二叔绸缪了?”大吕有意无意地向师潇羽又露出了一个新的口子。
“什么意思?”师潇羽用目光问道。
“其实……”大吕欲言又止,脸上虽有些局促,但并没有像刚才那般惶恐而懊悔。很明显,接下来要说的话,她早就想好要说与师潇羽听得,只是还没想该怎么说罢了。
踌躇良久,大吕开口道:“大司命生前在我这给你留过几句话,让我在你熬不下去的时候捎给你。”
“什么?”
看着大吕隐晦而真挚的眼神,师潇羽心里蓦地一惊,转而作喜。可忽然,她又莫名地紧张了起来,两只手也不由得握到了一起。
大吕开口前再次瞥了师潇羽一眼,“他说……”可这话到嘴边,她又停了下来,将身子侧转过一边,她才复开口道,“大司命说,如果哪一天你熬不下去了,就去找你娘。”
“我……我……我娘?!”
师潇羽闻言,大为错愕,犹恐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好久,她才想起来转头望一眼自己父母的墓碑。我娘不是在这儿吗?可是看大吕的眼神,那是否定的眼神。
“你和少司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
师潇羽无言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人,骤然凝固的表情里清楚地写着震惊二字。她的身子缓缓地向后挺直,双手也缓缓地退回到了自己身边,瞳孔里的人影也缓缓地向她远去。
雪,无声地密了起来,凌乱地在师潇羽的眼前织起了一张扑朔迷离的网。这张网,布天盖地,让人看不清远处的山峦,也看不清近处的眼眸。
所有的东西都仿佛蒙着一层虚无缥缈的薄纱,朦朦胧胧的,模模糊糊的,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
而在师潇羽的印象里,母亲的形象一直都是模糊而陌生的,连一个大概的轮廓都没有。
母亲,这两个字,之于她,既不是存在于她回忆里的一泓清泉,也不是存在于她梦里的一缕阳光,而只是存在于她认知概念里的一个名词。
从记事起,她便从眼前这块墓碑上认识了这个名词,这个名词是她和墓碑下的这个女人之间的纽带。她曾好多次站在这里真诚地怀念过这个女人,沉痛地悼念过这个女人,也曾在这里偷偷地抹过眼泪诉过衷肠。
尽管她们之间并无什么深厚的感情可言,但毋庸置疑,彼时她的眼泪是炙热的,彼时她的衷肠也是真挚的。
因为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人都告诉她,这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因为她的出生,这个女人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所以,她没有理由对这个赋予她生命的女人虚情假意。
可现在,你却突然告诉我,她不是我的母亲,那我之前对她的情意,岂不都成了虚情假意?
师潇羽怔怔地凝望着墓碑上的那个女人,忽然感到十分歉疚。
她不是我的母亲,那我的母亲是谁?她人在哪里?
我不是她的女儿,那她的女儿是谁?又去了哪里?
带着歉疚,带着惊讶,带着疑惑,师潇羽再次将目光回到了大吕身上。
“你的母亲是一位三苗族的女子。”面对师潇羽复杂而急切的目光,大吕没有再隐瞒。
“三苗族?!”
蓦地,师潇羽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攫住了一样。
昨晚她才从祁穆飞的口中听闻这个民族,没想到这么快,她再一次听到了这三个字。这次,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动了起来,可她的手心却冰凉冰凉的。
“对!”大吕答道。看着师潇羽吃惊的样子,还道她是第一次听闻。
“当年大司命和墨尘的父亲为了寻找一段良木,一起去了趟九嶷,可是进山之后没多久,大司命就和墨老爷走散了,墨老爷在山里走了好久才走出来,而你爹则意外地闯入了三苗族人的地界,也意外地遇到了你娘,还意外地有了你。”
所有的意外加起来,都没有师潇羽现在这般意外。
“中间的过程,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娘把你送来的时候,你才出生不到一个月,应该是意外早产的。”又是意外,师潇羽不由得地惊叹,她这一生的意外可真是不少!
“而那时,夫人的孩子也是刚出生,可因为先天不足,出生没几天就夭折了,然后你父亲和你二叔就决定,由你替了那个孩子。这样,你在这个家里就有了身份。”大吕说道。
原来,真正的“师潇羽”已经死了,她不过是冒名顶替的。
这个“冒牌货”师潇羽讪讪地瞥了一眼墓碑,然后把目光垂了下去,一种多年窃据他人珍宝却浑然不自知的亏欠感沉沉地压在她的后脑勺上,让她无法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