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
师潇羽在心底小声地自问道,有些难以置信。她没想到,这个隐藏了十多年的秘密,他师清山居然是知情者之一。
要知道,这十多年来,除却师清峰死后这两年,师清山对这个亲侄女可是相当疼爱的,有时候甚至比她的父亲还要宠她,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她得知是他“害死”自己父亲的时候,她的心会那般痛,她对他的恨会那般深切!
可师潇羽实在没想到,不管两年前那般亲,还是这两年来这般恨,师清山都从未对人说起过她的身世,更没有拿她的身世大做文章。
是那个曾经纵容儿子率众向她父亲兴师问罪相煎何急的人变糊涂了,还是变善良了?
默然片晌,师潇羽转念问道:“那我娘呢?这么多年她从来没看过我……和我爹吗?”眼神里委婉地流露出某种期盼,而这一期盼很快就在大吕不见一丝迟疑的摇头里落了空。
“自你归入师乐家,她就再没出现过。”大吕道。
“……为什么?”师潇羽的语气里难掩落寞。
“此中情由,你爹从来没有提过。”大吕见师潇羽有些失落,故温言宽抚道,“我想你娘应该也是身不由己吧。”
“我隐约听大司命提到过,”大吕望着远处,沉吟道,“当年你爹和你娘的相识,好像是惹恼了他三苗族里一位地位极高的长者。他极力反对你爹和你娘在一起,甚至连你这个带有他们族人骨血的孩子,他也拒不接纳。”
“他甚至还警告你爹,若是他再敢踏入他们三苗地界,他便要你爹有去无回,不光这样,他们还要你爹身边的人跟着一起陪葬!”
尽管大吕在说这番话时已尽力撇去了其中的恶声与戾气,尽管她自己的身体内也流淌着三苗族人的鲜血,但师潇羽还是无法对这个自私而自闭的民族萌生出一丝丝的认同与包容。
就同她第一次听闻三苗族时的印象一样——这个善于用毒的民族,无论手段,还是用心,都是极其恶毒的!眼下闻知她父亲和母亲的悲剧之后,她更是对之深恶痛绝。
“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要对五叔和七叔下毒?”
忽的,师潇羽想起了昨晚她与祁穆飞在聊及三苗族时所提到的一个问题——这三苗族人与姑苏五门到底有什么过节,竟至于要下此毒手?
如今看来,这过节便是此端了。师潇羽在心头默默思忖道。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他们擅闯九嶷,发生了不少事情。”大吕略显含糊地回答道。
对于当年师墨二人深入九嶷之遭遇,大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至于在那一段意外的邂逅之外还发生过什么,她并不是十分清楚。
只是从当年大司命在口述这段经历时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来,当年在九嶷山应该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情。至于那些事情与墨祁两位门主中毒乃至两年前师潇羽中毒是否有关,她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七叔中毒是无妄之灾。”大吕道。
师潇羽带着一丝疑惑的眼神觑了大吕一眼,因为大吕的话里头只提到了祁元命一人,并没有提到墨尘的父亲墨允智。
这隐晦而谨慎的措辞,似乎是在向听者暗示一个信息——当年墨允智在九嶷山也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经历,或与之后的中毒事件有关。
她不便说,师潇羽也就没问。
“所以,我爹将我许给祁门,是为了弥补他对七叔的亏欠。”
“……”
大吕顿时哑然无语。
她没想到师潇羽竟会从她的这句话里解读出这个信息。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霎时间,大吕很想为自己刚才这句话澄清一下,可是看到师潇羽仿佛释然的眼神,她的喉咙里一下子失去了声音。
好久,她才想起来为她身后那个已经入土的人声辩一句。
“潇羽,大司命将你许给穆飞,不是为了弥补……”
“那是为了什么?”
“……”
当年大吕也曾拿这个问题问过她身后那个已经入土的人,可那个人却回了她一句“你不会懂的。”彼时,她听到这个回答时,她就和此刻一样,喉咙里一下子没了声音。
过得片刻,师潇羽眼眸一转,复又抬起头来向大吕问道:“大吕姑姑,你见过我娘吗?”
“没有!我只知道你娘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青’字,和夫人一样的‘青’。”大吕道。
“……”
师潇羽恍然一惊,如梦初醒的眼眸里霍地明亮了起来,但旋而又恍惚了起来。
难道那时他喝醉酒喊的“青儿”不是她,而是她?他要说对不起的人也不是她,而是她?想了一会,师潇羽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那她姓什么呢?”
“这个,我不知道。”
“你家的大乐正会知道吗?”
“连大司命都不知道,大乐正又怎会知道?”
“那他见过我娘吗?”
“没有。”大吕道,“当初是墨尘他爹把你抱来的,其他人谁也没见过。”
墨五叔抱我来的!为什么会是他?
唔——看来那趟九嶷之行,五叔确实也有故事啊,他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是他抱来的,那他应该和三苗人是认识的。可是——
三苗人对我爹那般恨,都没有对我爹下毒,为什么偏偏对五叔下毒?
师潇羽攒眉凝思,越想越想不明白。转眼看大吕也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没办法,她只好暂且把这些问题寄在肚子里。
“那就是说,见过我娘长什么样的人都已经不在了。那叫我怎么去找她?”师潇羽怅然若失地大叹了一口,愁眉苦脸的郁郁不开颜,转头随口问道,“那有什么信物吗?”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这随口一问,倒是问得了一个好消息。
大吕点了一下头,目光随即向师潇羽身旁的那把“湘灵怨”转移了过去,“还好,你今天把湘灵怨带出来了。这信物就在这里头。”
师潇羽循着大吕的目光望向自己身旁的“湘灵怨”,然后又大惑不解地回视大吕,“在这把琴里头?”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把琴取抱过来,横于二人之间。
对琴抚弦,大吕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这么好的琴声,真不忍心让它从今绝响。好在你刚才弹的《履霜》操,弹得极妙,总算不负这十三流徽。”
师潇羽怔怔地望着大吕的右手指尖恋恋不舍地在十三琴徽一一轻拂而过,忽然,眼前一道银光一闪而过,师潇羽忙不迭闭起眼来,举手作挡,再睁眼时,只见大吕右手掌心已经握着空无剑的剑柄了。
那把剑一直被师潇羽掩在自己衣袖之下,也不知这大吕是如何发觉的,更不知她是如何抽去的,竟没有一丝响动,直到看到它落在大吕手中,她才发觉剑已离身。
被人夺刃在手,师潇羽倒不十分惊慌,可转瞬见那空无剑雪白的刀刃带着十分的寒芒迫向那七根细弱的琴丝时,她顿时悚然失色,疾声喊道:“大吕姑姑,你要做什么?”
那瞪大的眼睛里写满骇惧,可她的身子却已抢扑到那琴面上,那奋力伸展的十指更是寸步不移地掩护在七根琴弦之上,面对锋刃,不避也不让,浑然无惧。
“那信物就在这把琴里头,不将它斩断,如何取出来?”大吕竖起刀身,反问道。
“没有别的办法吗?”师潇羽死死地抱着琴身,带着近乎恳求的语气问道。
大吕提刃而起,将空无剑于师潇羽面前猛地一树,断然道:“没有!”
今日出门,师潇羽特地带了这把“湘灵怨”和那支霜竹笛,湘灵怨是她的父亲在她出阁当天送于她的,霜竹笛是她的哥哥六年前生日当天送于她的。
这两件物事于她而言,一件承载着十多年的父女亲情,一件寄托着十多年的兄妹深情,哪一件她都抛不下舍不得。
今日她本要与师承徵同归于尽,为她这两位至亲报仇雪恨,那她这两位至亲焉能缺席?她要他们亲眼目睹害他们的凶手如何倒毙,如何断命。
可眼下,她的这一打算已经不似初时那般坚决、那般执着,甚至几乎已经被新的计划给取代了。
无可否认,师潇羽的内心已经产生了动摇。
“爹,你也希望我去找娘吧?”
犹豫了好久,师潇羽最后还是咬着牙作出了决定。
她提起剑来,径直挥剑而下。空无剑果真是名副其实的锋利无比,一刀下去,“湘灵怨”拦腰立折,七根琴弦应声齐断,那弦断之声犹似银屏乍裂,叫人心惊胆破。
高山断流水,弦断肠亦断。
大吕闻得断弦之声,蓦地一惊,她未曾想到这个表面看似柔弱无力的女孩竟有这般力气和勇气破琴绝弦,也未曾想到师潇羽竟会自己亲手斩断“湘灵怨”。
惊诧之余,她从师潇羽手里提过剑来,于琴底两雁足之间细细地凿出来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师潇羽惊讶地问道。
大吕将信封递与师潇羽,没有立时回答她。师潇羽取过信来,信封上书“潇羽吾儿亲启”六字,看着这熟悉的笔迹,师潇羽心头蓦地一热,喉咙里瞬间又被一种滚烫的东西给填满了。
这是父亲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信封,里面有两行短字和两张曲谱。两行短字为“大吕所言,即父所言。是去是留,吾儿自决。”再无余字;两张曲谱为《飞花沐雪》和《柳叶凝风》,此外再无余物。
“这是你爹和你娘一起写的曲谱。”大吕略略瞥了一眼信笺。忽然,她在笺纸的背面瞥见了两行字,她的心头蓦地一酸。
“湘灵莫怨郎归迟,雁字归时数峰青。”
曲谱的背面题着两行短诗,好似是写给某人的锦字书。大吕怔怔地看着那两行字,她分明记得当年封缄之时,并无这两行字。他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