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霁娘嘴边的水泡,火燎着一般的疼。
心里急,就映在了脸上。
这放谁,谁不急
满京城的流言,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什么外院的书生把她身子看光,什么她要代替固安郡主远嫁北疆和亲,更有甚者传闻她已三尺白绫吊死在自家房梁
张霁娘脸上青青紫紫,铺满了降火镇痛的药膏,仰着头,一哭,簌簌两行泪,将下巴颏儿上的药膏冲刷得颜色四溢。
“她们将我甩在了塘子旁边,贺含钏脱我衣裳,姓尚的摁住李嬷嬷,姓左的扯着我头发不许我走”
张霁娘泣不成声,捂住脸,双手抱胸,仿佛当时那股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体上的感觉重新浮现。
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丢过脸。
屈辱、沮丧、惊恐、骇怕
一切负面的情绪,都在那个下午向她如潮水般袭来。
她无法忘记那个下午,一连好几日都做了噩梦,梦见她躲在大石块的后面,四周除了萧瑟的风声,还有离她越来越近的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而她瑟瑟发抖地往水塘靠,咻地一声,从水塘中猛地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吞咽进入一个漆黑的地方
张霁娘浑身颤抖,一闭上眼,便是那个画面。
她一声尖叫,扑进了富康大长公主怀里,尖声高泣,“祖母救我祖母救阿霁有鬼有鬼要吃我”
富康大长公主老泪纵横,一把搂住张霁娘。
她好强好胜了一辈子,如今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她恐怕护不住自己的宝贝孙女了。
上次,她舔着脸进宫寻宋氏,宋氏给她拿太后的架子,丝毫不卖账。宋氏尚且如此,更别提那当上了皇帝的白眼狼和他后宫里乌泱泱的有脸无脑的妃嫔。
她是皇朝最为尊贵的嫡长公主,经历了三代帝王,是如今宗室辈分最高的长者。
却无人尊敬她,信服她,爱戴她,对她言听计从
阿霁先是被人当众扇了耳光,前几日又遭受了泼天的羞辱,她竟无可奈何她顶住了张家宗亲耆老的压力,派出了张家豢养多年、为数不多的死士,可那东堂子胡同就像一个无底洞,去者无归,尸首都不曾看见。
她经此一役,终于领会到漕帮集会的可怕。
论阴招,论霸道,论心狠手辣,漕帮并不输簪缨之家。
等着等着,好不容易等到漕帮当家人曹醒被外派江淮,等到曹家群龙无首的局面,阿霁想趁机给那贺含钏颜色瞧瞧,她便默许应允了,甚至将身边做事老练的李嬷嬷拨给了心爱的孙女儿,甚至打通了关系拿到了英国公府的赏春宴名帖。
曹家虽霸道,可女眷在京城的宴席上,无依无靠、孤家寡人,是最好下手的选择。
谁曾想
谁曾想
那贺含钏心思歹毒、手段老辣,甚至身边还有尚家与左家相帮
阿霁打狗不成,却遭反噬
不仅当场落下话柄,甚至这流言蜚语有愈发险恶之势。
和亲
她的阿霁,怎能去和亲
去那荒无人烟的北疆嫁给那不通经书的异族吹不完的黄沙吃不尽的黄土
自小被她养在手掌心的阿霁,怎么能去吃那些苦
那些苦,合该那些下等人去吃
富康大长公主一下一下轻轻抚过张霁娘的脸庞,满脸泪水,满是沟壑的脸上藏着心痛与劝慰,“如今之计,只有暂避锋芒了。”说起赏春宴上与勇毅侯老夫人的话,“先头他们家裴七郎定下了岳家姑娘为妻,裴七去世后,京中亦是一番腥风血雨,她本想压着岳家娘子和牌位成亲进门,谁知那岳家老太太倒是个机灵的,飞快给自家姑娘另定了一门福建的亲事如今,只有委屈阿霁,要么先回山东老家避避风头,要么祖母祖母立刻给阿霁择一门好亲事,咱们嫁得远远的,谁也不理会”
张霁娘猛地一声抽搐,迅速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
“远嫁嫁得多远,才算远回老家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罚回老家”
张霁娘满脸泪痕,下巴颏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贴着药膏,这几日心焦得压根顾不上好好洗漱,蓬头垢面的样子,看上去滑稽又邋遢。
“我做错事情了吗我才是被捉弄的那个人如今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把那日外院赏花的读书人全都列了出来,一个一个打趣,说是要在里面给我找夫婿来提亲”张霁娘蹬地一下站起身来,埋头嘶吼来回走动,“我还不够可怜吗应当让那三个贱人受到惩罚而不是把我送去老家,或是草草嫁人”
张霁娘的声音近乎于咆哮。
最宠爱她的祖母,竟说出这样没有道理的话,叫她如何能心安
祖母难道不应该是立刻换了霞帔,进宫去跪着求太后求皇后求圣人求一切能做主的人帮她做主吗
为什么要同她提起回老家、远嫁的事儿
若是求人不管用
祖母就去跪皇陵啊
哭先祖啊
一哭二闹啊
将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拼死为她搏一个前程呀
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儿
张霁娘飞快地抹了把乱糟糟的鬓发,哭得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一对核桃,看富康大长公主的眼神炙热而期盼,“祖母,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阿霁不想离开京城不想去北疆更不想远嫁您要把阿霁远嫁到哪里去呢离开了阿霁,您在这偌大的张府,可还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陪伴了吗”
富康大长公主被心爱的孙女如此恳求,痛苦地抬起下颌,仰天无语。
她能怎么办
难道当真要她撇下这张老脸去跪皇陵吗
圣人不是先帝
不是她那没有膝盖骨的弟弟
就算她去跪了皇陵,她那个铁石心肠的侄儿也只会顺水推舟,在皇陵外给她加盖一间茅屋,让她静心尽孝
富康大长公主泪眼婆娑,只觉腹背受敌。
如不回乡,霁娘万一被定为和亲人选,岂非仇者快亲者痛
如不远嫁,在京城,哪个大家大户,还会要阿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