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地含了抹笑意,那抹笑意里藏着对小辈的纵容,伸手将扳指重新套回大拇指,半喟叹半怅然,“老四自小内敛寡言,是个沉闷板正的性子,凡事需分清是非曲直,却又敏感多思,我知过刚易折,便有意磨他的性子,殊不知隔了两三年发现,他被打压得更加内向安静”
圣人笑了笑,“本以为这样就过了,谁知这孩子为了曹家那位姑娘理直气壮地烧了钦天监,斩杀了裴家父子,甚至还跪到我跟前要恩典之后这孩子显而易见地变得通融积极,变得愉悦豁达,甚至多了几分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傲气”
圣人这话,若被旁人听见,或许会呆在原地。
圣人从未公开评论哪个儿子。
嗯。
当今圣人城府颇深,甚至从未当众评论过任何一个臣子、妃子或是一顿饭、一壶酒。
如今对徐慨的评价,从运筹帷幄、通融积极、愉悦豁达这几个词儿,就可知当老子的是极喜欢这个儿子的。
福王注意到圣人用的“我”自称,而非“朕”。
这本就不寻常。
他这个弟弟年少上位,自小看惯人情冷暖和杀伐辗轧,并不是一个非常有“人味儿”的君王,在对待徐老四的问题上,他这个弟弟多了几分人味儿。
福王胖嘟嘟的脸扯开一抹笑,点了点头,“古人言,妻贤夫祸少,这古话儿都是有道理的。今儿个这场祸事,秦王府,甚至曹家都是平白受连累,根子在哪儿原由在哪儿您知道,我也知道。曹家那小娘子不过是时也,势也,借力打力罢了,话糙理不糙,您是得好好想想。”
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方抬起头,笑着打趣,“全京城,就属你最偏袒曹家那小娘子”
福王
话都是您在说,屎盆子最后扣在了他脑袋上。
阿弥陀佛,漫天神佛啊
到底谁才是全京城最偏袒贺掌柜的人啊
要是换个人咒外敌入侵北京城,他这个弟弟恐怕一早就抄了那人的家,撕烂那人的嘴巴了吧
这事儿闹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固安县主亲去西山大营把惹事的那两个草原人揪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甩了那两个草原人六十下乌金鞭,把那两个草原人打得后背皮开肉绽,看得出是一点儿情面也没留,一点儿力气也没省。
打完之后,固安县主手一挥,孙太医这厢抱着药箱上前救治,那厢固安县主双手抱胸严阵以待,似笑非笑地看向西山大营副指挥使、曲赋的左右手邱善知,抬了抬下颌,语声平缓,却带了三分挑衅意味
“谁先动的手,这事儿是悬案了。终归是死了人,不论他什么时辰死的怎么死的都是你们占理。只是这事儿既是个悬案,那咱们也别各打五十大板了,咱们六四开,责任我认六,你认四,无论如何也尽早把这事儿好了了我赏了那两个六十下乌金鞭,是一点儿力也没留,他们是死是活,但凭天意。”
固安县主将乌金鞭一把甩在了西山大营的沙场上,黄沙漫天飞扬。
漫天黄沙中,固安县主素面朝天,神色冷峻,昂起头倨傲又,鼻孔对着邱善知,似是在等着他也给她一个交代,好似若她没得到一个善了,这西山大营的校场便会被闹得个天翻地覆
徐慨说书的功力与日俱增,就像他也在场似的,含钏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呢然后呢”
含钏急声催促。
徐慨笑了笑,嘴角讥讽的弧度跟固安县主如出一辙,“邱善知从来唯曲赋是从,是忠心,更是迂傻。那么大一个校场,还是他西山大营的主场,被县主逼得也甩了西山大营那十来个打架的卒子四十鞭”
含钏张大嘴。
这
这也太丢脸了
固安县主先甩六十鞭子,紧跟着太医立刻救治,这摆明是“老子自己的人,自己教,自己救,自己管”的态度,说那番话的意思不就是“老子的人,老子管了,西山大营不准备也管管”
一下子把重点就模糊了,甚至带歪了。
把军营围殴,变成了一桩悬案。
她认下大部分责任,其实是个西山大营面子
可,可死的人是西山大营的人啊
若这时候,邱善知还打了西山大营的兵,岂不是寒了将士的心,认了这是一桩悬案的说法
“当日曲赋不在”含钏轻声问,“怎由得这位邱副指挥使胡乱指挥”
徐慨挑唇笑了笑,“当日曲赋被户部侍郎常自清拉扯住盘点西陲军的账了,恰好不在营中。他一向得力的另一位副将被吏部扣下盘问前年述职,也不在营中坐镇,故而当日的西山大营就只有邱善知这个废物。”
户部吏部
恰好是徐慨的大本营。
含钏忿忿道,“该当时挑了个家里只有我和薛老夫人在的时候来撒泼如今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活该”
话刚落地,含钏抿抿唇,“那位邱副指挥使,恐怕要吃排头吧”
徐慨不置可否。
又蠢又怂,被曲赋养成了一条听话的狗,这怪得了谁
众人没等来邱善知吃排头的消息,反倒等来了西山大营被“开药方”,强迫“吃药”整治的消息。
圣人亲自下旨,着力整顿西山大营,予曲赋三十日的时间精挑三千兵士强化备战,时间一到,曲赋手下的三千兵士对战固安县主带来的三千草原兵,若曲赋输,则西山大营指挥使之位换人来坐。
圣旨最后一段写的是,“他山之石以攻玉,虚己下问,且自念。”
这话说得又委婉又打脸。
直斥曲赋练兵无方,自视甚高,毫无事必亲躬、不耻下问之态
圣人没当众赞扬过谁,自然也没当众驳斥贬低过谁,更从未在圣旨中直接问责
这一番动作,是很不给曲赋脸面了。
尚在备嫁的左三娘,趁着端午送粽子的功夫,一边趁火打劫薅了一只秦王府出品的油汪汪鲜肉咸鸭蛋黄粽,一边低声道,“京城都传遍了,说圣人此举是为了给你出气来着”
含钏
“啊什么出气”含钏莫名其妙。
左三娘拿大银勺挖了一大坨浅褐色的粽米放进口中,吃得眯眼。
轮吃食,还是秦王府的最厉害。
一口粽米,吃出了虾米的鲜香海味、鲜肉一抿就化的荤香味、咸蛋黄沙沙的油油的特殊的油脂味
嚼完吞下,左三娘终于有嘴说话了,“大家伙都在说,几个儿媳妇儿里,老太后和圣人最看重你,也最喜欢你。听说西山大营那几个兵卒子闹上了秦王府,还拿手推了你,老太后勃然大怒,不仅要求圣人把对你动手的那个卒子斩立决,还把气顺手撒在了西山大营上连曲贵妃这几日也挨了训斥。”
这这等偏爱从何而来。
含钏哭笑不得。
她还真没感受到圣人浓厚的父爱啊。
别说她,徐慨前几年在他爹跟前都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的
“这从何说起啊”
含钏还深刻感受到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的威力。
“那兵卒子压根就没碰到我甚至那群闹事的人临走前还同我行了礼”含钏笑起来,“这事儿传得,你在外面可千万别这么说。端王妃出身清河大家,恪王妃出身定远侯府,这两位嫂嫂向来恭敬端庄,从未行差踏错过,这么传言,叫两个嫂嫂怎么想”
左三娘瘪瘪嘴,有些不以为然。
偏爱和看重不好吗
又不是表现出对秦王的偏爱看重。
正好是对含钏的这份看重,抹平了秦王在母族上的缺陷和不足,让秦王有资格和两个哥哥站在同一条线上起跑呀。
左三娘临走时,又吃又包,不仅吃得个油嘴油舌,还顺手薅走了二十来只大粽子和一大盆还没来得及包的粽米馅儿。
顺粽子走,尚能理解。
顺粽米馅儿走,就显得很猖狂了。
徐慨对此嗤之以鼻。
这个端午,秦王府都过得很平静,徐慨带着含钏进宫用了家宴后,便在王府内外撒了陈艾水,还给自家小娘子手腕上系了一根漂亮的五彩绳,含钏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喜欢,决定两个月都不摘下来了。
世事无常,往往这处平风浪静,那处便惊涛骇浪。
远在京郊的西山大营,校场口令响亮,最中轴的营帐之中,三人跪着,一人站着。
一跪一站中间,横卧着一张明黄色的折子和满室冲天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