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的曲赋,终于得见真章。
营帐昏暗烛火之中,曲赋的那张脸若隐若现,这个把持西陲军八年的将帅,长了一张与宫中曲贵妃相似的脸,面窄眼大,笔挺颏尖,五官与脸型都是上乘,可气度偏稍显阴柔内敛。
他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跪着的三人脑门上淌下豆大的汗珠。
邱善知是最坐不住的一个人,目光张皇地定在了眼前的那本折子上。
“指挥使”
邱善知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
他知道曲赋的脾性,在西陲军时,曲赋是以武治军,兵卒甚至有些头脸的小营头,一旦坏了规矩或是惹了祸事,就是要见血,这见血还不是一两滴血珠子就算了事了,是要狠狠地整治,狠狠地处罚,已达到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的目的。
进了京后,草原上西陲军那一套尽数收敛了起来,一向铁血铁腕的曲指挥使待西山大营这群兵崽子温和有度,甚至颇有些放纵的意味。
他曾经问过曲赋,缘何差别如此之大。
曲赋就甩给了他一句话,“训狮要鞭打,训犬需大肉。”
西陲军是曲家的根本所在,大部分精锐和死忠都被调拨到了北疆南部,以北疆之力养曲家之兵,这群兵卒才是曲家得偿所愿、伺机而动的本钱,必须用棍棒强力打压、锤炼。
至于这懒懒散散的西山大营
都是京畿两地家中有点闲钱,但没地位、没门路的郎君们首选,晋升途径宽,晋升时间快,四五年混个百户,对这些人而言已经是光宗耀祖了。对待这些人,就要像训狗,给他肉吃,他才对你忠诚。
嗯。
当然,如果别人给更多的肉,这群狗也会对别人忠诚
邱善知开了口,可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处,烛火一爆开,把邱善知吓了个机灵,哆嗦之后忙俯身磕头,“指挥使,微臣错了微臣大错固安县主那个老娘们一来,气势汹汹,带着鞭子又带着人手,微臣唯恐事情闹大,反倒将赵二郎的死因和死亡时间暴露,便只好草草收场”
“闭嘴吧”
曲赋的眼神如鹰隼,看向邱善知的目光如刀似剑,好像想将这个蠢货生剐了,“她来势汹汹,她能做什么把西山大营掀翻还是把你一刀砍了如今不是在草原上了若自己不争气,死在京城,没人给你收尸”
邱善知瑟缩着跪退了一步。
曲赋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地上那道折子,不是折子,是他的催命符
西山大营一群散兵游勇,去和固安那娘们带出来的三千精兵比拼,谁胜谁负,岂不是显而易见
他拿什么和那三千精骑拼
他自接手西山大营以来,从未认真操练过这群废物
甚至,在他的谋划蓝图里,这群废物从来也不是他的助力
可不当助力,也不能当障碍
若他就此失去了西山大营的掌控权,固安那娘们正式接手,那京畿要塞便可像铜墙铁壁,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的前路上搬石头吗
曲赋心头无名火顿生,“借赵二郎一事找曹家麻烦,是谁的主意”
邱善知瑟缩埋头,不敢答话。
另一位副指挥使钱丰都看了共事八年的同僚一眼,埋头恭谨道,“那日微臣回来后便着力彻查此事,赵二郎一伙与草原人发生龃龉,起了肢体冲突不假,营头拦住不许请大夫,赵二郎受伤后一直到第二天才彻底断了气之后抬着棺材去曹家闹事,是三皇子的令。”
邱善知意外地瞥了眼钱丰都。
确实是三皇子下的令,可却是他去请示的
若不是他贪功冒进,三皇子也不至于立刻下令
“行了”曲赋开口道,几个瞬息间,情绪已经平缓了下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若非我被使计绊住脚程,老钱也分身乏术,此事也不至于闹得如此之僵,人与人,算计来算计去,本就是常事,今次中了别人算计,便收拾心情,不要重蹈覆辙”
曲赋所言,隐隐有就此作罢之意。
邱善知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曲赋沉了沉气,负手再教训道,“这折子既然这么下了,那若是不应战也不对,这几十日好好筹谋,在西山大营这群废物点心里选些堪用的,加紧教训操练,至少要把姿态拿出来给圣人看。”
钱丰都低头应是。
曲赋看了眼万籁俱寂的西山大营,群山绵延,层峦叠嶂。
西山大营所在之处,是军事上天然的防御屏障。
西山大营外,便是河北,西山大营内便是京畿两地。
西山大营一旦守住,京畿之地便固若金汤,就算外援再强,也无济于事。
曲赋语调不变,低沉地接连布置了几桩事下去,“封锁准噶尔部落的粮草,将南部分作一二三队,加大训练力度将西山大营中那三千草原人区分开,集中设营帐,挑几个听话温顺的做领头,马厩的粮草克扣一半北疆人爱马,宁愿自己挨饿也不会让马兄弟挨饿,等马的粮草告急,这群人自然也会为了爱马争抢起来。”
对外对内,曲赋都不急不缓且步步为营地布置下去。
钱丰都一一记下,隔了半晌方道,“近两月,三皇子常常到西山大营来,或是询问操练进度,或是询问军备粮草,看上去很上心。”
说起三皇子,曲赋陡生出几分烦躁。
若不是妹妹只有这一个儿子,他便是全族死绝,也不会花力气捧他
看看入京以后,这个废物都做了些什么
勾搭原定个老四的张氏,教唆张氏行刺老四,弹劾曹家件件都是昏招,件件都让圣人对他产生不可逆转的偏见和忽视
如今曲家看上去仍旧如日中天曲家女在宫中做着千滋百味的贵妃,他掌控着京畿两地的禁卫与二皇子摔断了腿,到如今还没好全,大皇子一向神隐,按顺序排下去,曲氏所出的三皇子顺理成章可担大业
可真的是这样吗
曲赋眯了眯眼,抬头揉了揉山根,下颌一抬,先甩出一句话,“善知,你先出去吧。”
待邱善知出了营帐,曲赋方长长叹了口气,“孩子大了,心眼也大了,知道为自己筹谋了。”
钱丰都埋头不敢说话。
曲赋没看钱丰都,似是有很长一腔话,想要排解,“从咱们把西陲军精锐诈死调出大魏国土时,咱们便踏上了万劫不复、不可回头的路。咱们只能硬着头皮将这条路走下去十年前,我们刚去北疆时,缺钱缺军备,靠曲家的家底来撑,靠坑蒙拐骗”
甚至还骗到了曹家身上。
他如何也想不到,当初秉承着只求财的心态放掉了曹家剩下的一双儿女,如今竟如此成器。
由此可见,做坏事不可抱善心,做了就硬起心肠做下去,平白留下破绽和把柄,害的还是自己个儿。
十年前,歌儿告诉他,进宫一点也不快乐。
歌儿哭着向他抱怨龚皇后咄咄逼人,圣人在女人上停留的时间太短,常常这个腻了,那个又来了,来来去去的,新人变旧人。可怜她一腔爱意,却被徐家那厮如此辜负与践踏。
如今更过分的是,徐家那厮极其宠幸一个布商的女儿。
给那个女人位份、儿子和宫殿。
阖宫上下,谁也不敢招惹那个女人。
风头甚至隐隐超过了敬和宫。
歌儿抱着老三冲着他哭。
他让人把老三抱出去,终于做出了十几年一直想做的事将歌儿一把搂在怀里,企图用温热的体温安抚他这个自小就骄纵脆弱的妹妹。
什么兄妹情深,什么血脉宗族,都没有小歌儿要紧。
兄妹长大成人之后,为什么就不能像小时那般亲近为什么歌儿再也不能把头放在他腿上,惬意快乐地躺着看星星了为什么他需要克制自己对歌儿疯狂而安静的情感
为什么
就因为他们是兄妹
不不不。
他们首先是男人和女人,再是哥哥与妹妹。
他叫曲赋,妹妹叫曲歌。
诗词歌赋,本应是一体。
不应该是因为莫名其妙的血脉相连而渐行渐远。
他能感受到歌儿在他怀中身形慢慢软了下去,热了起来。
也就是那晚,他决定了一件事。
他对歌儿说,“我去北疆搏一把,我要让任何人都不敢欺负你,我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紧跟着他自请赶赴北疆,接手了当时还是一盘散沙的西陲军,借由曹家的那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整肃军备、提高军饷,一点一点将软弱可欺的西陲军练成一支铁血之军。
他成为了曲歌的后盾。
坚实的,忠诚的,无与伦比的后盾。
他爱曲歌。
而曲歌要求他,若是爱她,便也要爱她的儿子。
那个继承了徐家人所有低劣、虚伪、张狂和薄情的儿子。
曲赋扬了扬头,深深叹出一口气,低沉了语声,“三皇子来,好生伺候着。只是西山大营诸事不要尽数告知他,他尚且年幼,很多事还拿不准主意,若是坏了大计,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