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二十九章 暴风雨
    一九八五年八月中旬,九号台风即将在辽东半岛登陆。



    黑云凝结成厚实的硬壳,将大地罩得严严实实,天昏地暗如同失去白昼。大雨不停歇地下了两天两夜,无止无休好似九龙吐水。



    土层里的水分饱和了,一股股山水,顺着沟壑坡道轰鸣着滚滚而下,势不可挡地冲刷着碎石草木以及动物的巢穴。



    复州河河水暴涨,已漫过堤岸,大地浸泡在一尺多深的泥水中。池塘边的几棵倾斜的老柳树上,爬满了无处藏身的花脖子草蛇,一串串像屋檐下悬挂的大蒜辫子。



    第三天,台风打着旋儿席卷而来,横扫树木庄稼房屋,万物呼号飘摇。暴雨随之倾泻如注,天顶仿佛漏了一个大窟窿,老天爷无力补天,只扣上一个大号筛子,任凭大地在****中战栗。



    公路边生长了几十年,一搂多粗的老杨树,因为一侧根系不发达,另一侧浸泡在排水沟里,被狂风尽数扑倒,一排排横卧在公路上。



    电力中断交通中断,到了下午,河水持续上涨,地势较低的人家,院子里已经进水。后来得到有关部门的通知,上游水库开闸泄洪,便开始陆续地撤离,投亲靠友暂时居住。



    柳晓楠和叔叔把家中怕水浸泡的物件悉数抬上炕,顶风冒雨护送家人离开,母亲和妹妹被关得玉关小云接到家里,杨二丫带着孩子去了别人家。



    涉水把家禽家畜大牲口赶到别人家寄养,一切安置妥当已是一身泥一身水。他让叔叔也离开,自己留下来看守房屋。



    家里已经进水,柳晓楠索性大开房门,跳上炕擦干身子,静观水位缓慢地上涨。



    他忽然有些后怕。如果去年开春父亲支持自己养鱼,这场洪灾必将血本无归,此时的自己大概只有呼天抢地的份儿,幸还是不幸?



    狂风仍在肆虐,暴雨敲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天色越发的昏暗,屋里漆黑一团。柳晓楠点亮一根蜡烛,萤火般的烛光飘飘忽忽,在****带来的寒气中无力地跳动。



    他把一个木箱子从高处搬下来,用塑料布包裹严实,重新放到稳妥的最高处。这个木箱子是谷雨留下来的,里面的书籍保存完好,是他精神动力的源泉。



    自从去年春天跟父亲发生冲突,他强迫自己不再沉溺于书籍当中,跟叔叔学赶牛车。叔叔出门干瓦匠活,他也跟着去当小工,踏踏实实地学习农民必备的生存技能。



    没事的时候跟四哥练摔跤,尽管知道怎么练也摔不过四哥,可也强健了体魄,学到了一点防身的本事。



    到了秋收的时候,他已能独当一面,庄稼院的活儿拿得起放得下。父母似乎都很满意,尤其是父亲,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只是父子间的对话少之又少。



    父亲没有兑现承诺。雪花飘飞的时候,没有给他借回那本《静静的顿河》的下册,他也没有跟父亲提起。



    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会在院子当中的一块青石板上练写毛笔字,随写随干,省墨省纸。别人以为他行为怪异孤僻,岂不知此时是他思维最为敏捷活跃的时刻。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天马行空无拘无束。那个遥远的梦想,带给他不可言喻的精神解脱。



    柳晓楠从挂在房梁的旧书包里拿出几本稿纸,趴伏在炕上就着烛光埋头阅读修改。这是他最近才写完的一篇小说底稿。



    冬天里,他再次接到乡文教部门的通知。小学缺少民办教师,如果热爱教育事业,马上到乡里报道。



    这次他没有马上拒绝,毕竟是一份职业,尽管跟在职教师不可同日而语,可也会让父母以及关得玉关小云一干人等另眼相看。



    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只是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是否愿意把教师当成终身的职业。



    奶奶说,关先生之后再无先生,自己具备关先生那样的胆识和风骨吗?同样是民办教师,程义老师笑对命运的不公,勇于拿自身惨淡的经历当反面教材激励学生。岳老师丢失了自己的世界,迷失了自己的本真,却从没忘却教师的职责。



    自己满腔怨气,面目可憎可厌,面对天真无邪的孩子,可有资格担任教师?可有勇气和能力,承担起教书育人的重大责任?



    仿佛一道闪电划破黑幕,脑海中,石破天惊地站立起三个对他影响深远的老师的形象。他迅疾地抓起笔,狂喜地在稿纸上写下大大的两个字:师者!



    编辑赵广志老师说过,初学写作者最好是写身边熟知的、令人感动的人和事,何不用文字记录下三个老师的一言一行?为什么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他那颗年轻的心脏怦怦直跳,久久地凝视着稿纸上的“师者”那两个字,眼前闪现着三个不同时代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师者的形象,清晰明朗仿佛刚刚跟他们分手。



    尚未脱去稚嫩的面庞,渗出滚烫的汗珠,沉寂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神奇的火花。身体紧张兴奋得微微颤抖,仿佛终于找到了开启那扇神秘大门的钥匙。



    他果断地做出了决定,不去应聘民办教师,一是感觉远远不够格,其次不能仅仅为了迎合别人而偏离自己的梦想。



    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将会触动很多人的神经,将会遭到多方指责,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但跟梦想比起来又何足道哉?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风势似乎减弱了,暴雨却没有停歇,屋里的水位涨到一尺多深,火炕成了大海中孤立的礁石。



    墙壁上爬满了蠕动的潮虫,几只耗子顺着墙壁钻到了棚顶上,惊恐地奔跑撕咬。



    蜡烛燃到了根部,火苗坍塌倒向一侧。蜡油顺着炕沿流下,滴落到水里嘶嘶作响。



    柳晓楠重新点亮一根蜡烛,坐起身做了几下扩胸运动,活动一下因长时间趴在炕上而发酸发麻的肩膀和手臂,眼睛仍盯在摊在炕上的稿纸上。



    这已是第三遍修改《师者》的稿子,稿纸正反面都像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衫,涂抹修改的痕迹重重叠叠。



    他接受第一次投稿的教训,不再急于拿出去示人,沉下心来反复修改雕琢,让自己不够成熟的文字沉淀几许。



    他趴到炕上,胸前垫上一个枕头,整理抄写《师者》第三稿,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



    得知他没有去应聘小学民办教师,或许是父亲不想跟他再次发生正面冲突,或许是父亲确实害怕他真的离家出走,父亲搬出了母亲跟他好说好商量。



    母亲好糊弄,母亲一直坚持让他接父亲的班,到矿山当工人。



    他跟母亲说了几点理由,民办教师没有前途,程义老师有学识有教学经验,干了多少年不也是没能转正吗?他去当民办教师,家里的农活就落在母亲一人身上,为了一个没有前途的临时工作累坏母亲,他于心何忍?



    能把母亲哄住就算万事大吉,父亲能理解更好,不理解也没办法。



    事情远没有他预料的那么简单,他忽略了另外一种制约因素的存在。



    关得玉关小云父女俩这回是一同沉默,好像是觉得以前看错了人,对他的所作所为彻底绝望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春节前他主动去关得玉家写对联,关小云没有露面,也没听见脚踏缝纫机的响声。



    关得玉倒是一个劲儿地夸他,毛笔字写得大有长进。可看他的眼神却是怪怪的,像是藏着掖着什么东西似的。



    开春后,村里传出关小云相亲的消息,男方是中学在职教师,师专毕业生。



    他不大情愿相信,可他在一个星期天,亲眼看见了那个男老师陪着关小云去河边洗衣服,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的。



    他像挨了一记闷棍,一时有点天旋地转。



    他识趣地远远躲开,心中的酸痛如同毛辣子在身上滚过,毒辣辣地从外痛到骨头里。小云是无可指责的,是自己不识抬举,是自己一无是处。



    农村女孩二十一岁都该抱孩子了,一次次地让人失望,还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可取之处,再让小云无限期地等下去?



    母亲埋怨他傻笨傻笨的,到手的媳妇都能让别人给抢走。他装作不太在意,安慰母亲说自己还小,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婚姻大事。



    好在他有一剂良药,小说《师者》完成了初稿,总体上还算满意,至少能感动自己。



    痛楚减轻了,换一个角度想想这样也好。不必再对小云抱有愧疚,不必再去想着如何兑现“等我有能力娶你的时候,一定娶你”的虚无的承诺,放下重负倒也轻松自在。



    小云有她自己明确的生活目标,他怀揣着不切合实际的梦想,一实一虚不在同一轨道上。他也曾试着把二者组合成两条平行相向的轨道,可总是隔着千山万水,一年多来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是什么让自己感到伤痛?不过是可怜的自尊,受到了一点轻微的伤害。



    蜡烛快要再次燃尽时,柳晓楠抄写整理完第三稿,手腕胳膊前胸后背发麻发酸发胀。他甩甩手腕站起身,把稿子套在塑料袋里,放进挂在房梁上的旧书包里。



    他看了看水位,还差半尺来高涨到炕沿下,可外面风停了雨小了,淅淅沥沥时断时续。他放心了,仰面躺在炕上,放平身子,双臂伸到脑后,缓解前胸的酸胀。



    蜡烛熄灭了,黑暗中,他的眼前滚过一行行一页页的文字,那是他的小说底稿。他在脑海中重新翻阅了一遍底稿,细细地推敲每一个细节每一行文字每一个标点符号。



    他很奇怪,以前背诵几百字的课文都很吃力困难,这一万多字的小说底稿,却能完整无缺地印刻在脑子里。看来,不是记忆力强不强,记忆牢不牢的问题,而是取决于是不是真正用心。



    柳晓楠如同看书看累了一般自然睡去。暴风雨停歇了,他的梦境中呈现出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他迎着风奔跑,又从大河奋力游向大海......



    不知睡了多久,手上一阵冰凉,一缩手甩了自己一脸水。一骨碌爬起来,发现水位已涨到炕沿下,自己跟洪水只隔着一层炕石板。



    他将被褥叠起放到高处,涉水走到屋外。台风过去了,天空中飘散着被撕碎的云块,火辣辣的阳光照耀着一片汪洋。



    洪水似乎凝固不动,一定是入海口处涨大潮,阻碍了洪水的流动。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断裂的树枝、被连根拔起的农作物、小猫小狗小猪等动物尸体。



    菜园的矮墙淹没在水下,成片的大田高棵农作物只露出半截身子。大河两岸的树木,清晰地标识出原先河道的走向。



    站立在大腿根深的洪水中,柳晓楠觉得自己是这片汪洋中的一叶孤舟。



    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循声四下观望,是四哥坐在房脊上向他招手。他趟水走到东院,爬上屋后的一棵杏树,从杏树枝上跨到房顶,坐到四哥的身旁。四哥递给他一穗煮熟的嫩玉米。



    肚子是有些饿了,柳晓楠啃着嫩玉米说:“四哥你真会找地方,坐得高望得远。”



    四哥凝望着西南、大河下游的方向说:“望得远能望多远?她家住在大河的下游,不知道她和孩子们怎么样了,她家的房子会不会被大水冲倒。”



    “她是谁呀?”



    “你说是谁?”



    柳晓楠猛地想起,四哥口中的“她”,一定是跟他相过一回亲的年轻寡妇。四哥还惦记着她?



    他一直觉得四哥的内心世界是粗糙简单麻木的,万没想到,五大三粗的外表下,也有着极其柔弱的一面。



    他很是吃惊地打量着四哥。阳光照射在四哥憨厚粗陋的侧脸上,一半阴一半阳,一半流淌着哀伤,一半凝固着思念。



    柳晓楠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四哥,他能体会得到四哥此时的心境,痛苦惋惜望尘莫及——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远没有四哥来得厚重深远。



    四哥突然转过脸来说:“晓楠,你千万不要像四哥一个样。耳朵根子不能发软,别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自己认定的事儿,天塌下来也要顶住。你的事我也听说了,谁都琢磨不透,还有人说你是狗尿苔上不了大台面。我相信这里面肯定有你自己的道理,你不是白给的。”



    柳晓楠莫名地感动,没想到最懂自己的,是离自己最远的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