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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激流
    柳晓楠和四哥从屋顶下来时已是正午,台风过后的阳光格外炙热,长时间呆在房顶上能被烤焦。两个人把衣服顶在头顶,趟水来到后街。



    后街的公路上也有一尺多深的水,公路人员正在清除倒下的杨树。商店门前站满面容焦虑的人们,彼此交谈有气无力的,今年的收成是彻底泡汤了。只有小孩子觉得这场台风好玩,成群结队地在大水中奔跑嬉戏。



    柳晓楠穿好衣服来到关得玉家,人家已经吃完午饭,坐在院门口的大树下乘凉,关小云一人在屋里刷锅刷碗。他大大咧咧地往高桌前一坐,问关小云还有没有吃的。



    关小云白了他一眼说:“我以为你坐在屋顶上想成仙,还知道饿呀?”



    柳晓楠说:“我倒是想成仙,可毕竟是凡夫俗子,还得厚着脸皮来找口吃的。”



    关小云盛了一碗菜端过来,把一个玉米饼子砸到他手里说:“阴阳怪气,饿死了活该。”



    柳晓楠暗想,这都有对象了,怎么还对自己恶语相加?学校放暑假了,又赶上天灾,是不是那个中学老师没来探望,她把火气撒到自己身上?随便吧,能回到从前倒是挺有意思的。



    吃完饭,柳晓楠径直走进关小云的屋里,伸手拿过一个枕头,头朝里躺下。



    关小云跟进来,一笤帚打在他的腿上:“你给我起来,经过谁同意了,你就睡在我炕上?不害臊!”



    柳晓楠闭着眼睛说:“别闹,哥坐水牢坐了一天一夜,没睡多少觉。”



    关小云楞了一下,又是一笤帚打下来:“咱俩同岁,少给我装哥,想装哥能滚多远滚多远,别赖在我家。”



    柳晓楠依旧躺着不动:“这是三叔家,不是你家,我来去自由。等你结婚了,有了你自己的家,想请我去,我还得认真考虑考虑。”



    “你真是个癞皮狗。”关小云把笤帚重重地扔到他身上,把缝纫机踩得咔咔乱响。



    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洪水慢慢地消退,大地一片泥泞,农作物横七竖八。



    柳晓楠清理完家里的泥浆,在灶里生上柴火烘烤火炕。炕里潮湿通风不畅,烟气倒灌把他呛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洪水虽然没有上炕,几天内还是不能搬回来,还得接着受关小云的气。



    中午时分,柳晓楠回关得玉家吃饭,在公路上看见有人串屯子卖鲢鱼,十多斤重,后背上有四个窟窿眼。



    一打听才知道,上游水库泄洪,水库里的鱼顺流而下,冲到海里让海水一呛,晕头晕脑地浮上水面,顺着河道逆流回游。游速缓慢,用四腿耙子照着鱼后背一刨就能拖上岸。



    柳晓楠匆忙地吃了午饭,撂下碗筷出去找到了一把四腿铁耙子,推上自行车就要走。关小云追出来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捡鱼,关小云一听也跟着去了。



    骑行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复州河的入海口,只见大河两岸,站满了手持各种工具的捕鱼人。



    只是冲到海里的淡水鱼已经缓过神来,不再往岸边靠,湍急的河流中央,倒是有几条大鱼的影子时隐时现。



    此时海水正在涨潮,激流交汇风大浪高,没有人敢下水。



    柳晓楠瞅准了河中央的一个黑脊背,脱了衣服要下水。关小云拦住他,不让他冒险,这哪是捡鱼,分明是逞能。



    旁边的人也好心劝他,打死犟嘴的灌死会水的,不能要鱼不要命。



    柳晓楠挣脱关小云执意下水,心说让你看看,你那个中学老师有没有这个勇气。他一手提着铁耙子,一头扎进河水里,眼睛紧盯着目标,一边抗击着河流的冲击力,一边奋力地向前游。



    两岸发出一片惊呼,当看到这个年轻人在大浪中挥舞手臂游动自如,一时都安静下来。



    柳晓楠并不是盲目地冒险,他对自己的水性和体力有足够的信心,采取的策略也恰当。下水后顺着激流斜着向前游,跟随着浪头起起伏伏,借着水势向目标靠近。



    一个大浪涌来,他被抬到浪尖上,恰好看到那条大鱼就在浪谷里,拍打着尾巴逆流而上,看样子已是精疲力竭。



    浪尖浪谷交替转换,等他和那条大鱼处于同一水平面上的一瞬间,他从水中跃出半个身子,举起铁耙子,对准那个黑色的脊背狠狠地刨下去。



    一击而中,大鱼拼命挣扎的力度,通过铁耙子传递到手臂上,铁耙子差点脱手。



    他拖着大鱼朝岸边游,逆流中一只手臂划水,无奈阻力太大,使了半天劲也没动地方。他采取下水时的策略,顺着激流转向大海,斜着向岸边游。



    关小云在岸上跟着柳晓楠奔跑,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欢快的声调在水面上跳荡。很多人跟着跑,大喊着给他鼓劲打气,深深折服于他的水性和勇气。



    柳晓楠听到了,自信地朝岸边挥挥手,最终在离他下水的地方一百多米处靠岸,大口喘息着把大鱼拖上岸。



    人们围上来,有人拍着他的肩膀,有人掂量着那条大鲢鱼,众口一词地纷纷说,足有三十多斤重。



    关小云站在人群外,她的眼中已没有那条大鱼,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撞击着她的心胸,令她着迷,令她隐隐作痛,令她迷惘和困惑。



    她不得不重新面对他,她从来都没有看清他。



    柳晓楠把那条大鲢鱼,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和关小云往回返,一路上不停地讲述着在激流中所承受的巨大冲击。



    一条大鱼并不能引起他多大的兴奋,他在充分享受回味搏击激流的惊险刺激的全过程。



    关小云静静地听,她的眼前一直跳跃着那个在浪尖浪谷中,时隐时现的矫健的身影。



    路过一家商店,关小云停下自行车,让柳晓楠坐到树下乘凉歇息,自己进了商店。不一会儿拿着两瓶汽水和两个老式面包出来,一人一份。



    喝着汽水就着面包,柳晓楠忽然想到一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谜语:两头尖当中鼓,三两粮一毛五。形象而具体,谜底就是手中的这种老式面包。



    他问关小云:“来捡鱼还带着粮票?”



    关小云说:“我没带粮票,这是议价面包,两毛钱一个。”



    柳晓楠说:“你说找对象能不能议价?”



    关小云瞪着他:“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柳晓楠说:“我恨你干什么?我觉得咱俩还是像以前那样比较好,像朋友像兄妹,该说说该笑笑,不分里外不分你我,谁都没有负担。”



    处过一次对象,等同于自行否决了之前所有的一切,过了河拆了桥,再也回不去了。



    关小云垂下眼睛说:“我跟那个中学老师,是我妈他们学校的主任介绍的,不好不见。只见了几面,早就跟他拉倒了。”



    “那是为什么?”柳晓楠颇为吃惊:“人家有正经职业,有发展前途,不像我不务正业,高不成低不就的。”



    关小云说:“他家穷。兄弟好几个,父母亲身体也不大好,盖不起新房子,全家人都指望着他一个,嫁给他我就成了老妈子了。你还记得初中时,咱班的那个投井的女同学吗?我跟你说过,我绝不能让我和我的孩子受穷。”



    感情真的可以议价?为什么书中描写的爱情,都是那么的浪漫纯真与美好?可以舍弃生命,可以冲破一切阻碍,只为了那一份真挚的情感。



    是书中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还是现实中的确存在,只不过需要费尽心力地去努力寻找?



    柳晓楠说:“我当然没有忘记那个女同学。我一直在想,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我下学干了两年农活,一直没有确定自己的生活目标,我不知道未来是个什么样子,该是个什么样子。我想离开农村,又不知道该去向哪里。我不去参加农业广播学习和应聘民办教师,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把自己的一生拴在土地上,我对土地没有一点感情。”



    关小云忽然有些泄气,进商店还了汽水瓶子,一路上都是蔫头耷脑的。



    一条大鱼,分给柳致太一半还能炖下一大锅。关小云烧火,柳致心亲自下厨,放上五花肉和粉条,顺着锅边贴上一圈玉米面饼子。小火慢炖,香气很快飘溢出来。



    上午,柳致心心急火燎地往家赶,沿途路段多被冲毁,绕了几个圈子才在下午时分到家。沿途的景象惨不忍睹,柳子街的灾情则更为严重,恐怕到了秋后连一半收成都达不到。



    耕种施肥除草,春种夏忙,汗珠子流淌在地垄沟里,一场天灾全都打了水漂。靠天吃饭,老天爷并不是每年都发慈悲,或许本就不该把儿子拴在土地上?



    柳致心回家看了看,儿子把一切都清理好了,颇为满意地去了关得玉家。关得玉到山上查看灾情也是刚回家,两个人谈起这场天灾叹息连连,说着说着又说到孩子身上。



    柳致心说:“我本不打算让晓楠接班到矿上当工人,这你也知道,太危险。我一直希望他能在农村闯出一条出路,可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是不大可能的,他好像对农村的一切都十分抵触。



    “这个熊儿子不知道像谁,两次大好的机会都放弃了,我也不能再逼他,弄不好真能离家出走。我还有三年退休,让他接我的班当工人,我接他的班回家种地。”



    关得玉笑道:“那还不是像你?你当年不就是连夜逃出柳子街的?”



    柳致心摇摇头:“性质不一样。我们爷俩像是仇人,不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关得玉收起笑容说:“大哥,我有个想法一直想跟你说说,听听你的意见。你说咱哥俩有没有可能成为亲家?”



    柳致心听罢当即表态:“我和你嫂子早有这个想法,只是没脸跟你和弟妹张口。”



    当柳晓楠和关小云带着一条大鱼回来时,两家大人已经暗地里为他俩定下了终身。再等三年,柳晓楠到矿上当工人后,就为他俩举办婚礼,让关小云跟随柳晓楠到矿区生活。



    两个人打小就有感情基础,两家又知根知底,一个当工人,一个会裁缝手艺,小日子肯定能过红火。



    最后商定,由关得玉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挑明这件事,柳晓楠再怎么叛逆,也得给他三叔一点面子。



    鱼炖好了,两家人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关得玉拿出一瓶白酒,跟柳致心对饮,还给柳晓楠倒了半杯。



    有父亲在场,柳晓楠提不起兴头,推辞不喝。他没有喝过酒,也不想喝。



    关得玉显得特别高兴,一个劲儿地劝柳晓楠:“别看你爸的脸色,这是在三叔家,三叔说了算。拿出大冬天在石碑上练字的劲头来,拿出在激流中捕鱼的勇气来,男子汉喝点酒还推三阻四的。”



    架不住关得玉连哄带劝,柳晓楠一口一口喝下那半杯白酒。脸红到脖子根,象只打斗时的大公鸡,头晕脑胀的。



    关小云只在一旁偷偷地乐,小云妈和姜长玲已事先偷偷向她透漏了两家大人们的打算,焉有不喜出望外之理。



    她暗自观察柳晓楠的醉态和只张嘴不说话的木然表情,心里还是藏着隐隐的担忧。半醉半醒的柳晓楠不再浑身是刺,比平时乖顺多了,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顺从父母的安排。



    关得玉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又给柳晓楠倒了一点酒,开始转入正题:“晓楠,当着你爸妈的面,你能不能跟三叔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柳晓楠晃晃发胀的脑袋说:“能。”



    关得玉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地说:“三叔想把小云嫁给你,你愿不愿意娶她?三叔不是逼你,只想听听你的心里话,你放开胆子说。”



    柳晓楠愣怔了片刻,思维再迟钝也看明白了。他一直觉得今晚的气氛不一般,四个长辈显得格外亲近和兴奋,开始以为是因为自己捕到了一条大鱼,现在看来完全不是。



    四个长辈一同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一定是事先商定好了,丝毫不留回旋的余地。都是自己敬重的长辈,怎么可能让他们集体伤心?



    更何况是柳暗花明,没什么不好,写小说还推崇现实主义哪。



    柳晓楠看了一眼半低着头、偷偷瞄着自己的关小云,一股柔情一股雄性的力量一同在胸中勃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听从长辈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