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胡言, 荒唐至极?
又是何处胡言,何等荒唐?!
十余人都不能接受十常侍的这一批语,一起闹到赵忠所在的殿门。
赵忠既然弄了这样一出好戏, 对于这些状况早有准备。
瞧见众人争闹不休,他便叹息道:“诸位同僚啊, 你们都被糜荏那个骗子给骗啦!”
许是他说的太过自信,争执声渐渐消失。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半晌才询问道:“敢问赵常侍,糜河南丞欺骗我们什么?”
“他骗你们的可多啦, ”赵忠坐直了身子,神神秘秘地说着,“本常侍还是叫知情人来替你们解惑吧。”
所谓的知情人很快到了。众人记得这个人, 正是糜荏别庄的一名管事。
那管事一入大殿便躬身下跪道:“草民见过诸位贵人。”
赵忠呷了一口清茶, 悠悠然道:“王管事,你且将你知晓的内幕全部说出来,一个字都不能漏。”
那管事便从怀中取出一根稻杆, 以双手托起:“回各位贵人, 糜河南丞令在下种的是与水稻相似的杂草, 只是这种杂草的草籽有毒, 不可食……至于诸位贵人午膳时用的大米,正是草民事先准备好替换那些草籽的。”
这话落下,众人全部被震惊到了。
他们还以为糜荏真的隐瞒了他们什么东西,却想不到只是赵忠信口雌黄!
当他们是傻子不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颠倒黑白!
司马陈耽怒道:“你当我等没人见过水稻吗?你既然说那是一种杂草,可敢将这杂草习性、毒性说出来, 再将其草籽取来找人吞下去?!”
那管事楞了楞, 支吾着说不出话, 神色慌乱起来。很显然,他事先编排的谎言里没有这一段。
好一会,他才磕磕绊绊道:“这,这种杂草草民也不知是何物,糜河南丞又岂会将这等重要的事情告诉草民,草民只知这是糜河南丞从家乡带来的,是,是农庄有人吃了被毒死,草民才发现这草籽有毒的……”
“荒谬,”司徒杨赐道,“你为何要说谎?”
那管事低头道:“不是,草民没有说谎,草民只是不想欺瞒各位贵人。是,是糜河南丞非要草民这么做的……他说,他说只要办成此事,就给草民十两黄金……”
他哆嗦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跪地磕头:“这就是他给草民的黄金,草民没有说谎啊请大人明鉴!”
众人见状又惊又怒。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赵忠指稻为草,唯一不变的正是这官场的黑暗与**!
赵高只手遮天,秦亡于二世;赵忠掩天下耳目,难道汉室也要亡于此?
他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嘴巴却仿佛被人死死捂住,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忠见状挥手,左右便架着那管事出了殿门。而后赵忠弯腰拿起那管事落在地上的稻杆,温和地对众人道:“诸位不如再仔细看看,这是稻还是草?”
所有人都被赵忠这的厚颜无耻的模样气到了。十多人一时半会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殿中只留令人窒息的死寂。
赵忠却不以为意。他随意点了个人:“李太常,你说这是什么。”
被点名的李太常沉着脸道:“下官虽鲜少耕种,但这水稻还是识得的。”
赵忠的脸登时拉下来了:“有眼无珠,不识泰山!看来李太常是年纪大了,回府颐养天年吧!”
堂堂九卿之一,这赵忠居然说罢免就罢免,一点都不遵循律法。
众人的脸色陡然沉凝下来,完全不敢置信他居然真的敢这么做。
赵忠又指着大司农道:“韩大司农,你说。”
韩大司农站在原地,脸色几变,半晌却未置一词。
赵忠得意地笑起来:“来,诸位现在倒是都来说说,这究竟是稻,还是草!”
……
糜荏听说此事时已至翌日。在这个时候,三公、李太常,曹操等人已全部被罢职免官。那名做假证的管事,也已身首异处。
他惯是冷静的人,鲜少意气用事,成年后更是极少动怒。但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愤怒,烧得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但自他入宫觐见天子的这一路上,他的情绪渐渐沉淀,已然冷静下来。
他知道赵忠既然敢指稻为草,必然是在刘宏面前透过底。
事实也正是如此。天子一见到糜荏,便感动道:“爱卿,朕知道你心里有朕。等张常侍病愈,朕一定将你调回朕身边。”
糜荏扯了嘴角,似笑非笑:“陛下从何得知微臣种的是假水稻?”
“是赵常侍说的,他说爱卿你是想要做出点功绩回到朕的身边,是急了点。”刘宏傻笑起来,“不过爱卿安心,朕不会苛责于你。”
谁都不知他最初听着这番话时心中有多愉悦。果然不只是他对糜荏好,糜荏也十分在意他嘛。
甚至不惜撒谎作假,只求回到他的身边。
因为这个原因,他信了赵忠的鬼话,以为糜荏是真的用杂草冒充水稻。
糜荏唇边讥诮愈深:“陛下心中既然已有计较,微臣多说亦是无益。只是被赵常侍罢免的三公等人是无辜的,还请陛下将他们召回来。”
赵忠能收买别庄里的一名管事,自然也能收买更多的人,争辩这些没有意义。
刘宏对此并不在意,拉着糜荏就要打牌:“可以啊,朕晚些就下召。”
离开大殿时,糜荏见到了特意等候在旁的赵忠。
见人手持诏书,赵忠笑嘻嘻道:“糜荏啊糜荏,你就是把他们接回宫中又如何呢?你能接一次,本常侍便能罢免一次。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本常侍厉害。”
他可不是张让,就会无能狂怒,被气得至今都下不了床。陛下现在是看中糜荏,因而他对付不了这个人,那就从他身边之人下手。
总有一日他会众叛亲离,被陛下所厌弃。届时,失了圣宠的他还不是任由他们玩弄?
糜荏冷冷看着他。
在这一刻,他没有再克制心底的杀意。
这杀意太过冰冷,宛如厚重的潮水汹涌翻腾,又如寒冬腊月的滔天大雪倾轧而来。
赵忠浑身一颤,下意识就后退一步。一步之后,他似乎想起糜荏不过只是狐假虎威而已,又挺起腰杆:“怎么,糜河南丞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本常侍说的不对吗。”
“管好你自己,赵常侍。”糜荏与他错身而过,“免得何时丢了官位都不知道。”
糜荏很快带着诏书抵达荀府。
这个时候荀爽正在书房中喝茶。瞧见门房将人领进来,甚至好整以暇地邀请他一起喝一杯茶:“子苏啊,这龙井绿茶真应是天上才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他好似没有被罢官影响分毫。
但糜荏知道他这是苦中作乐,不想叫自己愧疚罢了。
他大拜道:“多谢荀司空对荏的维护。”
“子苏何须如此,”荀爽起身将人扶起,“你年纪小,在朝中根基薄弱,还得罪了十常侍。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若不维护你,又有何人会维护你呢。”
至于天子,昏聩无能,今日会站在糜荏身旁,明日又会轻易被十常侍哄过去。
糜荏心中微暖。
三公都是德高望重的贤士,他们在朝中苟且度日,却愿意为他得罪十常侍而被罢官,糜荏从未没想过来京一趟居然还有这样的收获。
劝人回朝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他握着杯子喝了一口清茶,陪着荀爽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茶汤色碧,茶香清爽,啜之淡然,回味无穷。
人常道人生如茶,茶叶沉浮水中,正如人之境遇,起起落落。茶汤有时苦,有时香,有时甘甜,有时涩然……各中滋味,细品自知。
荀爽浅酌一杯淡茶,见他半晌都没有说话,叹息道:“其实听闻子苏你到访时,我便知道你的来意了。”
“你是来劝我回朝的,是吗?”
糜荏苦笑道:“您知道了。”
荀爽笑着摇头。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亦无动容,有的只是一览无余的平静,好像已经对汉室彻底失望。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老骥年迈矣,着实没有精力再做折腾。”荀爽道,“既已被罢免,我便打算辞官回乡啦。”
他拍了拍身前年轻人的肩膀,重重道:“朝廷的未来,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话已至此,无须再劝。糜荏尊重他的选择,又陪他说了会话才躬身离去。
离去前,他想了想又道:“荏听闻各地多处受灾,故荀大人先别急着离开京洛,还请您等到尘埃落定再行回乡。”
荀爽沉思片刻,颔首:“好,我记下了。”
糜荏便再去拜访了其余几人。这几位大多是心有冷意,辞而不受,唯有曹操与司徒杨赐愿意接受诏命复职。
其实对于糜荏而言,曹操的维护出乎他的意料。
他与曹操先前并不熟悉,是前不久曹操上门请求他保下吕强才有的交情,而后他才邀请人去的别院。他考虑过曹操或许会为他说话,却没想到能做到这样。
曹操这会正在研习兵法,面上也无丝毫阴霾之色,反而是一派悠闲模样。
看得出来,他对这个朝堂并不留恋,答应复职大约仅是他对天下的一份责任。
感谢的话语不必多说,糜荏承诺道:“晚些时候在下会拿庄中大米酿造成烧酒,味道不敢说,但这酒香远胜孟德兄所喜爱的杜康。”
曹操的馋虫极为成功地被糜荏勾起来了。
他爽朗大笑道:“好啊,为兄就等着品尝子苏这烧酒啦!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这酒味道不行,为兄可不会答应。”
两人闲聊片刻,糜荏起身告辞。
“这汉室天下,我已无力挽救,”他最终听得曹操长叹,“与其说十常侍是争对子苏你,不如说他们是在争对这天下所有贤士。”
“他们紧紧攀附着天子,如同稗草汲取水稻的养分,不死不休。”
“只有斩去他们的叶,砍掉他们的枝,烧毁他们的根。”他陡然拔剑,“嚓”地一声挥剑劈开院前大石,果决之间已有三分名将风采。“十常侍不死,汉室不立!”
水稻与复职一事就此悄然过去。
荀司空、李太常、陈司马等人的离去,朝中无人提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众人心知肚明,表面越是风平浪静,内里便越是激流暗涌。
也是这个原因,清流一派官吏与糜荏走的稍微远了一些,反正糜荏如今不在宫中,也没什么好联系的。
外人看来,则是糜荏忽然沉寂下来,也不知是否就此一蹶不振。
赵忠对此极为得意。
他探望张让时说:“不过区区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仗着陛下的喜爱在你我头上作威作福,只需稍用手段便能降服,你又何必如此在意。”还把自己给气病了,好些天不能上朝处理政务。
这话说得张让很蠢似的,听得他又是舒坦,又是不屑。
他们也没能舒坦多久。就在几天之后,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其实早在今夏五月,全国多地出现大旱情况,粮食减产极为严重。京都稍好一些,不在灾祸范围里。但中原多郡受灾严重,粗略估计有百万农人陷入饥荒。
起初灾民们还能靠着家中仅剩的一点余粮苟活,至于七月终于弹尽粮绝,什么都不剩了。
从七月开始,他们不断朝外县扩散,将沿途能吃的东西全部挖来吃掉,不仅是野草、树皮,甚至观音土,一点不剩。他们一路吃一路逃难,一些人往京洛而来,更多人却往钜鹿县涌去,往往还没有到达便死在半路上。
一路饿殍遍野,可怜又可怕!
灾祸四起时,京都却是歌舞升平,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各地官吏为防止朝廷降罪而隐瞒不报,直至如今灾祸爆发终于隐瞒不住。
这件事情太大了,天蒙蒙亮是天子便被挖起来,召集百官早朝商议如何处理此事。
他们最终商议出办法:首先开设祭坛向上天祈求平安,其次尽可能筹集钱粮,用于赈灾。
这也是从古自今的习惯。
自古天降大祸,必是上天不满天子的德行,需要天子虔诚自省求得上天原谅。上天何时原谅天子,那灾祸便至何时消除,很是唯心。
李太常不愿再受征召,新上任的太常便是原先的太常丞。甫一上任便遇上这等祸事,忙的脚不沾地。
幸好整个祭祀过程十分顺利,没出什么岔子。
刘宏在祭坛中念了一上午的文章,念的他口干舌燥,又不敢抱怨。等祭祀完毕,他天真的以为此事就能过去,又想拉着糜荏一起玩耍打牌。
但这场干旱只是开始。
纵使三千年后缺失详细历史资料,糜荏也知道这场祸患在这之后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
糜荏沉思片刻,亲自书写奏章上书:“如今天下灾民不断朝钜鹿汇集而去,等集结起来必会酿成巨大祸患。应当命各地官府开仓赈灾,先将灾民分批引流回乡。”
无独有偶,曹操、司徒杨赐的观点与他完全一致。
但十常侍却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他们三人是在杞人忧天。
张角信奉黄帝、老子,传授道术,号称“太平道”。他以符水治病,成功痊愈不少病人,于是人们将他奉如神明。这十余年间张角走遍天下,信徒不可计数,即便是十常侍中的夏恽、段珪、宋典等人也是张角信徒。【1】
他们将三人召入宫中,当着他们的面一一反驳。
赵忠道:“张天师心怀天下,因而为百姓拥戴又有何错之有?灾民投奔他也是信任他,尔等何必想太多。”
夏恽道:“不错,这些灾民全部涌去钜鹿,京师便无饿殍,这对于我们而言岂非是件好事?”
宋典亦道:“正是如此。灾民只需在饿死前抵达钜鹿,吃下张天师的符水便能活命。你们如此阻挠,又是居心何在?”
气得杨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糜荏知道十常侍是故意的,他们就是要打压他,让他在朝堂中无所建树。他越是生气他们便也是高兴,便冷静地拉着两人前去面圣。
天子听罢三人观点,疑惑道:“可是这张天师,不是上天派遣过来拯救灾民的人吗?”
仅这一句话,便将天子的愚蠢无知,暴露无遗。
“爱卿放心吧,”天子最后乐观抚掌,“以朕之间,非但不能驱逐张天师,还要嘉奖他为百姓所做的一切啊!”
三人终究是被气走了。
离开之时,三人在皇宫花园之中静立片刻。
正是秋季,花园中菊花怒放,一派花团锦簇模样。可一想到这些菊花是吸食着百姓的心血而滋养成这般娇艳欲滴,杨赐心中又是一阵悲痛。
杨赐怔怔瞧着这片花海,像是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朝廷能否安然渡过此劫……”
“其实也可以理解,”糜荏解释道,“想要将灾民引回家乡,总要粮食。而粮食哪里来,又需要钱财购买。”
“今国库空虚,陛下拿不出这些钱,寄希望于张角也是自然。”
杨赐闻言又是一阵悲愤:“国库为何空虚?还不是陛下与十常侍奢侈无度,胡作非为害的!”
曹操长叹一声,没有作声。
唯独糜荏沉思片刻,对两人道:“在下打算拿出一部分家产用以赈灾,两位可有购买粮草药材途径?”
杨赐面带惊讶之色:“子苏所言当真?”
糜荏笑了笑,淡道:“大丈夫有所为,在下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秋阳之下,年轻人倾身而立。微风拂过他的衣袖,飘飘扬扬,使得它的主人宛如谪仙,就要羽化而去。
十余万灾民正在朝京洛涌来,赈灾不是小事,其余相关的配套也要跟上。免得届时赈灾尚未成功,灾民先行哄抢,造成事故伤着人命可就不太好。
糜荏又找了何进,荀爽,陈耽等人,最终除了士族们愿意出面联系一些商贾,不在这等危难时机哄抬粮价,以保证在最大程度上买到最多的粮食与药材,何进也答应借人帮忙护卫参与此次赈灾行动。
三公举办了一场宴会,邀请交好的清流官吏。众人听闻此事多是东拼西凑,又给他送来不少粮食与药材。
短短几日时间,他们购买的粮食与药材陆续运送至京县库房,只等一些商贾松口,边又能有大批次入库。
这架势说大不大,但绝对不算无声无息,至少十常侍很快就都听说了。赵忠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便想到一个好注意。
他准备截取这些钱粮。届时不仅灭了糜荏的威风,转手卖出去又能大赚一笔。
翌日又是早朝。
因为近来灾祸严重,这几日早朝频繁,整的没有玩闹时间的刘宏很是不耐。他等百官就灾民去留吵了一会,正准备挥手退朝,便听得赵忠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他的话刘宏当然会听。
他道:“虽然灾民大多前往钜鹿,但也有不少直奔京师,如今京师城门之外已有不少灾民,想来再过些日子便会将城门围地水泄不通。微臣以为应当拨些钱款用以赈灾,将这些灾民引流回乡。”
百官面上齐齐浮现出震惊神色,似完全没想到惯来中饱私囊的十常侍居然也会说出这等忧国忧民的话语。
唯有杨赐等人心生警惕,怀疑他又要做什么妖。
刘宏摸了摸下巴,点头:“赵常侍说的倒也有理,不过这国库……”
赵忠接话道:“陛下忧虑不假。如今正值国库空虚之际,是以臣觉得,不如由朝中官吏捐献钱粮,用以赈灾。”
赵忠朗声道:“臣愿捐献米粟十石,黄金五两!”
常侍夏恽也跟着道:“臣也愿意!”
常侍毕岚亦高喊道:“臣亦如此!”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都是十常侍此起彼伏的捐献声音。
比起不明所以的大部分官吏,杨赐等人却终于明白赵忠的目的!
十常侍这哪里是要赈灾?他们分明是要借着赈灾之名,侵吞糜荏捐献的灾款!
杨赐怒道:“此事万万不可!”
赵忠诧异道:“为何不可?难道你们这些平日里满口为国为民的官吏们,就连一点米粟都不愿意捐赠?”
“不会吧,不会吧?”他阴阳怪气的叫出声,“不会真的有人平日里叫得厉害,一旦到要出钱出粮的时候便万分阻挠,难道这都能算为国为民?”
杨赐等人满面铁青,半晌都反驳不出一个字来。
百官面面相觑,没有再顾忌杨赐等人,轮流表忠心捐献米粟。你五石,我六石的,很快筹集了几百石米粟。
只是聚集在城外,以及向京城赶来的灾民太多了,这些粮食钱财,甚至不够灾民两天消耗。
糜荏报上了他的数量:“微臣愿捐赠米粟十石,黄金五两。”
赵忠古怪道:“啧,糜河南丞不是自称种了五十亩秋稻么,听说这亩产都有四石啊,怎么不献两百石出来呀?”
这话一出,朝中官吏全部将目光放到了糜荏身上。
糜荏淡道:“赵常侍不是已经证明微臣种的是假水稻么,怎么还要微臣献出来赈灾?是打算毒死灾民么。”
百官闻言,齐齐静默了一瞬。偌大朝堂,清晰可闻众人的呼吸声。
赵忠似乎完全没想到糜荏居然敢在朝堂上这般呛声,被噎了一下才道:“……虽然那别庄水稻是假的,不过本常侍知道糜河南丞素来慷慨大方,有的定然不止这些。”
“再说你入京之后凭借九连环、魔方,香露等物赚了不少钱财,如今家国有难,糜河南丞怎能心安理得享受这富贵荣华呢?”
他说着又怪笑一声:“你曾以五百万钱买下司空长史之位,想来家缠万贯,看不上这一点小钱。既是如此,何不献出一些用以赈灾呢?届时这天下百姓都会感激你呢。”
“微臣固然可以散尽家财用以赈灾,只不过这微末钱粮对于灾民而言不过杯水车薪,”糜荏冷淡道,“更何况朝廷并不是微臣一个人的朝廷,赵常侍您年俸两千石,坐拥良田万顷,陛下前不久还赏赐您黄金三百两。”
“如今家国有难,您不也是仅仅拿出零星半点吗?”
赵忠面色一沉,冷冷道:“好你个糜荏,居然敢觊觎本常侍的家业!”
糜荏却一点都没有退怯:“觊觎你的家业?笑话!”
他没有给赵忠开口的机会:“原先指责微臣别庄秋稻是为杂草之人是谁,方才口口声声要微臣献上别庄秋稻之人是谁,要微臣散尽家财赈灾之人又是谁?!”
“鼠目寸光,蝇头苟利,无耻至极!”
赵忠吸急促起来了。
从未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下顶撞他,被忤逆的愤怒使得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放肆!”
“微臣本不想放肆,”糜荏却丝毫不退,“底线就在这里,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微臣的底线?”
赵忠怒吼:“来人,来人——将糜荏给我带下去,关押入牢!”
糜荏却在此时忽然转向天子:“陛下,微臣愿意献上一千万钱、五百石粮草用于此次赈灾。但微臣有一个要求——赈灾一事,微臣不愿假于他人之手,必须亲力亲为!”
百官听得都傻了。
他们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在朝堂上这般辱骂赵忠,转头又堂而皇之地要求天子给予权利。
这究竟是该赞糜荏有勇有谋,还是嘲笑他胆大妄为?
连天子刘宏也傻了。
他从未见过糜荏敛去温和后会是如此咄咄逼人,却出乎意料地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对方。
嗯,赵忠慷他人之慨的模样,像极了那些每次劝说他莫要铺张浪费、沉溺玩乐,要重用贤臣、远离十常侍的顽固士族呢……
见赵忠还在大叫,侍卫们也都提着刀上来准备将糜荏拉出去,刘宏轻咳一声:“行了行了,都别吵了。”
“赵常侍,糜爱卿你们随朕来。”他起身挥手,“此事朕已有定夺,都退朝吧。”
早朝就此散去。
书房中,糜荏与赵忠相隔站立。他们之间泾渭分明,显然都很厌恶对方。
刘宏感觉自己就像是眼睁睁瞧着自己母亲与媳妇儿不和,自己却两边为难、束手无策的地主家傻儿子,只能烦恼道:“赵常侍、糜爱卿,你们能不能握手言和,不要吵了?”
“你们也知道张常侍卧病在床,朕每日都被这堆积如山的政事烦得头疼吧?你们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朕,非得要吵成这幅你死我活模样呢?”
赵忠张嘴就道:“陛下有所不知……”
刘宏苦着脸抬手打断他的话:“赵常侍,朕知道,朕什么都知道。”
“朕早说过糜爱卿年纪还小,你怎么就不能像体谅朕一样体谅他,非得逼他献上家财呢?”
赵忠闻言登时想起上一次刘宏教训他们时候说的那些,什么“他只有朕了”,什么“他天真善良”,什么“你们刻薄恶毒”之类的话语,到底抽搐着脸没有把隔夜的晚膳吐出来。
刘宏说完又转头看向糜荏,决定各打五十大板:“糜爱卿啊你也是,再怎么说赵常侍都是你的长辈,你怎能在那么多官吏面前下他脸面?”
糜荏抬眸看他,嗤笑一声:“长辈?”
他如玉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动人的薄红,看的刘宏下意识发出了“啊”的单音。
“微臣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从别庄水稻开始,赵常侍便一直诬陷微臣,对微臣步步紧逼,甚至于今日还要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夺取微臣家产。”
赵忠恼羞成怒:“你放屁,本常侍没有!”
但糜荏没有再理会赵忠。
他迈步上前,一把夺过刘宏搁在桌上的笔,随手扯了一大张宣纸刷刷写下一句话。而后啪一声将毛笔甩到赵忠身上,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十四个字跃然纸上。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刘宏怔怔看着这幅字。
他惯喜爱书画之人,亲自征办过书法比赛,收藏着无数字帖。鸿都门学中更有不少写字好看的人,在朝中领着丰厚的俸禄。
但他所喜爱的那些字,在糜荏的这幅狂草面前,忽然全都淡了!
他的这幅字,观之有如龙蛇乘风而起,扶摇翻腾;又如雷霆乍然而至,惊绝天下。它来自于人间,又归咎于九天,带着几近蔑视一切的决然风骨,又蕴含郎朗乾坤的灵气。
这世上竟有如此狂妄而绝美的字!
这世上竟有如此狂妄而绝美之人!
刘宏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每当他感觉自己已经看透糜荏,他又会给自己一点惊喜感,使得他有如雾里探花般无法彻底掌控这个人。
“反了天了!”赵忠被甩了一脸墨渍,跳脚痛骂,“来人!给我将糜荏抓起来,我要处死他,即刻处死!”
回答他的是天子的大喊:“住口!谁都不准动他!”
赵忠登时哑口无声。
他滑稽地大张着嘴巴,僵硬着转过头去,傻呆呆看着上座天子:“陛、陛下……”
天子却一眼都没有看他,而是极为爱惜地抚着糜荏留下的这幅字:“赵常侍,朕其实已经听说了。”
“他将秋稻引入京都,本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你却指稻为草,罢黜为他说话的官吏。若非是何进替他说话,朕甚至就被你蒙蔽过去了。”
“如今他愿意献上家财赈灾,你却依旧不断逼迫他,甚至还要害他的性命。”
“朕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的昏君啊……赵常侍,你真的应当好生自省一番啦。”
语罢,他亲自下了诏书:责令河南丞糜荏监督赈灾一事,朝中官吏承诺的粮食与钱财,全部交由糜荏分配处理。至于起头人赵常侍,需拿出与糜荏对等的钱财。
糜荏若拿出一千万钱,赵忠也要拿出这些。若是拿不出来,便收回先前赏赐,再从他田地中征收。
这下轮到赵忠傻眼了。
在此时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先前张让被气病时的那种荒唐与愤怒感觉,就好像有千万只蚂蚁疯狂啃噬着他的心脏,叫他难受的连双眼都红的滴出血来!
赵忠噗通一声跪下哭诉道:“陛下,臣家境贫寒,艰难险阻方才走到今日地步!一直以来臣等都忠心耿耿地伺候陛下,陛下切莫因糜荏这等小人行径而重责于臣……”
回答他的是天子近乎冷漠的声音:“好叫你知道,莫要做的太过。”
糜荏收到诏书,轻轻嗤笑了声。
不枉费他写的那几个字。
他先前买的一大批粮食很快被送府邸,是荀彧亲自送来的。
荀氏本有归去颍川之意,如今因灾情滞留京洛,连带着荀彧也没有回去。糜荏若要收服这个人,这是最好的机会。
“文若,你曾同说要匡扶汉室,但匡扶汉室的根本不正是在于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么。”糜荏道,“但你可知,如今的百姓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他拉过荀彧的手,将一块令牌放进他的手心:“去看看吧,看看他们究竟生活在怎样的地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