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要求捐献赈灾钱粮后, 赵忠也被气病了。
或许是这笔钱单独由赵忠出的缘故,张让听闻此事,居然诡异地感觉自己好受些许, 头不疼了胸不闷了,胃口好了更能起身走两步了。
赵忠先前嘲笑他愚蠢, 自诩用点计谋就能对付糜荏,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叫人好一阵笑话。
只是幸灾乐祸过后,张让心底随之升起的对糜荏的忌惮, 令人愈发头痛。
这糜荏当初进京时谁都不曾将他放在眼中,以为他是可以随手玩弄的小子。现在他却深得天子宠爱,甚至隐有超过他们的趋势。
不行, 他们不能再不以为意, 各自为政了。必须联合其余十位常侍,尽快除掉糜荏。
圣旨下了两天,赵忠还想耍赖不愿付钱。
哪怕富得油流, 他也根本不愿意拿出这么多钱, 那些贱民是死是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最后到底还是被逼着、按捺吐血的**将之折算成米粟麦豆, 差管家去凑。
他的别庄里, 陈年的米、粟、麦,豆子一车车往外搬。一半是好的,一半已发霉,不能再给灾民吃。
糜荏派遣军队一车车打开检查,将发霉的部分还给他,要他上缴剩余钱粮。赵忠还是不愿意, 便低价从别的常侍那儿买, 倒是将十常侍库存中的陈谷全部清空。
多么匪夷所思啊。
宁愿将谷子堆在仓库里腐烂发霉, 他们也不愿意拿出丁点儿去救济灾民。在他们的眼中,一个人的性命居然还比不上一捧米豆重要!
荀彧跟着糜荏忙前忙后好几日,越是了解越是绝望。
原来国库不是空虚,国家也并非贫穷,而是在眼皮底下被几十只蛀虫给蛀空了!而它的主人却将蛀虫引为益友,沉溺于蛀虫们讨好他时带来的欢乐!
赈灾计划暂时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处理还在路上,不断朝京洛涌来的灾民。
糜荏命军队护送大部分粮食与药草,前往京洛周遭郡县。他已令当地官府拦下未抵达京洛的灾民,劝阻灾民回乡。
灾民若不愿散去,那便纷发干粮引导他们回乡。等他们回到乡中,当地官府会发放种子,令他们重新种上田地,保证日后生活。
第二部分则是需要处理京洛周遭的灾民,方法大致与第一部分相同。
不过在这两部分人之间,还有不少老弱病残已无力跋涉,需要官府妥善安置。
作为此次赈灾行动的指挥官,糜荏很快下达一系列命令,将各部门安排得井井有条。因为没有他人插手,军队上行下效,效果十分显著。
不过短短十日时间,京洛的情况已被彻底控制。
原先堵塞拥挤的城门郊野,如今已恢复如初。身强体健的灾民大多已领着干粮跟随军队回乡,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要照顾同行的老弱病残,被编成几个村落安置在京郊荒林处。
军队帮他们造起屋子,开垦田地。成年男女们平日里跟着士兵干活,小孩老人们则前往赈灾处领取每日生活所需的粮食,家中若有人生病还能领取汤药。
这是赈灾的第十一日,荀彧正在施粥。士兵们守护在旁,免得灾民哄抢。
粮草大多被运往各郡县,京中不足,杂粮粥便煮的不算粘稠。每个人每日都能领取两碗,勉强能吃到四、五分饱。
灾民们熟练的排起长队,一个一个分的很快。
很快就轮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小孩穿着件破旧的蓝色衣裳,露出干巴巴的四肢,艰难抱着个豁了口的大瓦罐。
荀彧认得他。
前天和旁人闲聊得知,这小孩本出自富农之家,不必忧心生活,只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干旱导致他家乡的全部田地颗粒未收。在吃完余粮后,他与族人被迫离开家乡寻找吃食。
因为周遭官府起初将灾民拒之门外,他们只能跋山涉水朝京洛而来。他们走过大山河流,饿的头晕眼花,脚也被磨的鲜血直流;他们遭遇过狼群攻击,好不容易逃生,族人又依次染病……
如今几百人的乡族大多七零八散,他和他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
而这般遭遇的人,并不在少数。
这些簇拥在京洛城外衣衫褴褛的灾民,各有各的凄惨与痛苦。
小孩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对米粥的渴望,荀彧瞧着,没忍住给他又添了一勺。
他温和一笑:“快回去陪你母亲吧。”
小孩子眼中划过一道惊喜,欣喜的“啊啊”了几句,像在感谢荀彧。
小孩是个哑巴,不能说话。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瘦巴巴小脸上洋溢着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叫人一见便觉愉悦。
荀彧忍不住弯腰拍了拍小孩的脑袋,看他快步往回跑。他不能跑太慢,再等一会还要洗干净瓦罐过来领汤药,拿回去给母亲喝。
荀彧瞧着小孩远去的背影,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他跟着忙上忙下,累瘦了一些,不过眼中依旧神采奕奕。
他看着这些排着长队的灾民,见他们眼中都是欢喜与安定,不知就为何想起第一日看到这些灾民的模样。
他们围绕在京都之外,眼神呆滞,满脸麻木不仁,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看的荀彧心惊肉跳。
好在现在的他们已经截然不同。他们脸上开始有了生气,眼中都带着希望之光。
荀彧沉重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
见今日这粥已施地差不多了,他便错开人流走入一旁树林里,想要短暂地呼吸一点清新的空气。
许是一时兴起,他走的有些深入。索性身旁有六名侍卫,不会有什么差错。
有风拂来。
九月初的清风已经透着些许冷意,吹在人脸上,叫唇颊都有些僵硬。
这本来没有什么,奇怪的是这风中似乎带着什么诱人的香味,等众人细嗅又不留痕迹。
荀彧迟疑了一下,顺着风飘来的地方走去。
越靠近,香味愈发浓郁。荀彧分明闻得出,这是肉的香味。
还没等他想到什么,他便瞧见不远处有个火堆。边上没有人,只有缺了个豁口的瓦罐,以及几片残破的、眼熟的蓝色布料。
还有一滩血,似乎是煮过什么东西。
火堆后面有个极为隐蔽的山洞,若非有香味指引,荀彧都不能发现这里。想来就有人偷偷躲在山洞里,大口享受着这难得的美食。
……可方圆百里的东西早就被他们吃光了,一点漏网之鱼都没有,哪来的肉?
一双黑亮的眼睛浮现在眼前,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荀彧脑中。
在这瞬之间,一股冰冷从他的脚底板顺着浑身经络蔓延全身,叫他浑身都克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们,”他一字字艰涩道,“他们,是不是在……”吃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有砂石般粗粝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口,横亘在他的喉头,使得他每说一个字都觉痛苦不堪。
护卫们阻拦他身前,不想让他去看这险恶的一幕:“荀公子,我们回去吧。”
荀彧如坠冰窟,刺骨寒冷。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豁地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侍从厉声道:“让开,我必须看看他们到底在吃什么!”
……
糜荏收到这个消息已是片刻之后。
他即刻放下手头事务,取了壶水便跟着侍从前往事发地。
冲突已然结束。五名侍从们拔出利刃,围成一圈看管着里头的男人;三个长相老实、脏乱不堪的男人,则缩着脖子蹲在刀下可怜兮兮地瞧着他们。
糜荏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挥手命他们将人带回调查。
林中很快只余一片平静。只有未曾散尽的气味,悄无声息地证明这几个男人曾在此地做过怎样的恶事。
荀彧正扶着大树吐得昏天暗地。
糜荏叹了口气,走过去轻抚他略显消瘦的脊背:“还好吗,文若?”
荀彧摆摆手。正欲说话,又是一阵恶心泛上喉咙,叫他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干净。
糜荏将温水递给他:“你先漱口,再喝一点。”
荀彧听话的照做了。
他这会已吐不出什么东西,只能满面苍白地,虚弱地靠在树干上,才能让他好受些。
糜荏等待片刻才道:“先回去吧,晚些再谈其他。”
荀彧闻言豁然抬头。他一手狠狠抓住了糜荏的外衣,一手指着那即将燃尽的火堆。
“……他们在吃人,他们在吃人!”他双目赤红,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们在吃人啊!”
“他们说他们饿极了,便捡了一具尸/体来吃,可是那个瓦罐分明就是那个孩子的,那几块布料也是他身上的!”
“他只是个孩子!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个异常乖巧伶俐的孩子啊!他的母亲还在家中等他啊!”
荀彧攥紧了他的衣服,任由眼泪簌簌落下:“我该早一点过来的,若是我能早一点,那个孩子就不会死!”
他受到的刺激过大,使得此刻的他深陷愧疚情绪难以自拔。
他当然读过史书,知道饥荒元年有一种恶事名为“易子而食”,冰冷四个字就描绘出可怕的吃人行径。可当时眼睛看见的也不过只是这冷冰冰的四个字,略过便也罢了。
与亲眼瞧见,是完全不一样的。
天降灾祸,惩戒汉室。可这朝廷之中真正该受惩罚的奸贼,有哪一个收到过零丁半点责罚,还不是全部都由这天下百姓代为受之?
然而百姓何其无辜,稚儿又何其无辜?为何明明是有恶人作恶,却最终要由得他们承受这所有一切的磨难?!
这是苍天的不公,是世道的不公,更是汉室统治的不公!
在这一刻,向来渴望倾尽一切扶持汉室的青年,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发出质疑。他拔出糜荏佩戴着的长剑,朝着皇宫方向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汉室不公,奸贼不死!我要亲手杀了他们,为这些死去的无辜百姓报仇!”
回答他的是一击快而准的手刀,以及昏迷之际的一个温暖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