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醒来已是戌时初刻。
他的后颈处还在隐隐作痛,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不大精神。他坐起身环顾周遭,瞧着房内陌生的装饰, 迟疑道:“此处是……”
话语未尽,声音说不出的喑哑艰涩。
“是我府上客房, ”一旁有人答道,“我怕他们担心,便没有将你送回荀府。”
是糜荏。
荀彧心下一松,眉宇间的倦怠神色也消失大半:“多谢子苏。”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糜荏给他倒了杯温茶水,“再说是我打晕的你,你不怪我才好。”
他说着, 将茶水递到荀彧面前:“文若, 先喝一点水吧。”
荀彧的目光放到了面前的茶杯上。一瞬之后,却被握杯的手吸引过去。素手修长,骨结有力, 在昏惑烛光里泛着温暖的玉质光泽。
等糜荏疑惑地又唤了他一声, 荀彧才回过神来。
他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方才那点不自然。一杯清茶灌下, 喉头倒是舒服不少。
“是我觉得抱歉才对, ”荀彧苦笑,“……我当时太冲动了。”
白日里受情绪影响,他居然就这么拔剑想要冲进皇宫砍死十常侍。且不提此事是否能成,单是这一举动足以给荀氏一族带来灭顶之灾。
冲动如潮水般褪却,理智回笼方才体会到后怕。幸好糜荏直接将他打晕,没让他做出不能挽回的错事。
糜荏没有说话。
他伸手拍了拍荀彧的肩膀, 当做安慰。
压抑的声音从荀彧的喉咙里发出来:“那个孩子……”
糜荏叹了口气:“已将三人捉拿入狱, 择日处斩, 也算是为那个孩子报仇。”
他们并不是活不下去吃的人,而是因为每次只能吃到四分饱,又馋肉味,便盯上那个孩子。
这是纯粹的恶,在无序法度下渐渐滋生。
糜荏叹了口气:“他的母亲我也已命人前去安抚,文若切莫太过悲伤。”
荀彧用双手捂着脸颊,不想让糜荏看到他的狼狈神色。他的喉头发出悲恸的呜咽声。
糜荏给了他一点时间收拾情绪,此刻任何言语都显苍白,唯有让他自己发泄出来才好。
等到片刻之后仆从端来一碗米粥,他才放下双手。
他的眼睛有点红,情绪依旧恹恹的。
糜荏把米粥递给他:“别想太多,先吃点东西罢。”
粥是半个时辰前开始煮的,到荀彧醒来正好出锅,已经被煮的很浓稠。煮的时候放了小把绿色的豌豆,还有咸肉碎粒,出锅后又在上头撒着一撮小葱碎末,闻起来格外咸鲜香浓,足以勾起任何人的食欲。
荀彧苦笑了一下:“我吃不下……”
他的话语没有落尽,肚子便是“咕”的一声唱起反调。荀彧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起床喝粥。
等喝完粥,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大抵美食都有这样的魅力,可以安抚人们受伤的心灵。
见荀彧喝完这碗粥,糜荏才笑了一下:“陪我出去走走吧,文若。”
他怕这人想太多,再闷在房里又要想岔。
两人走出房门。
九月的夜间已然清凉,荀彧甫一出门便不能自控地打了个寒战。糜荏注意到了,命侍从取来件薄披风递给他。
荀彧怔了一下。
他恍惚间接过柔软的披风,不知为何想起昏迷前那个怀抱的温度。
但糜荏对此一无所知,已然迈步离去。荀彧扯了扯嘴角,系好披风跟上糜荏的脚步。
他们最后在花园中的凉亭里坐下。
在这个时候,赈灾时发生的恶劣行径也好,令人心生倦怠的朝堂的斗争也罢,都已悄然远去。
他们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荀彧抬首看着天边银月。
它那么美,又那么遥不可及,哪怕他穷极一生时间都无法触碰。
他们坐了很久,糜荏才道:“你在看什么,文若。”
“我在看我的梦想,”荀彧苦涩道,“我不知道……再继续坚持有何意义。”
汉室士族以天下为己任,不少人记事起便苦读不辍,等待成才后迈入官场辅佐汉室。曾经他一直有着坚定的信仰,他以为汉室可以再等一等,等他成长到足以与十常侍对抗的地步,扶持汉室重立。
可当他跟随荀爽来到京洛,亲眼瞧见这一年来贤臣们遭受的不公,天子的无能,天灾**与百姓的民不聊生……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什么。
他信仰早已在根部腐烂,他多年的坚持正在逐渐崩塌,他的前路渺茫如雾。
他已无路可走。
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此。
荀彧看着天边寒月,像是自言自语:“汉室还有重立的希望吗,倘若……我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曾经询问过糜荏。他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忧愁却带着一点希望,与如今的绝望完全不同。
他听到了糜荏的回答:“没有。”
荀彧瞳眸紧缩。
他豁然转头看向糜荏,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又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很奇怪吗,”糜荏迎着他的目光,淡淡道,“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们都很清楚,只是一直自欺欺人。”
荀彧彻底怔住了。
“倒也不必太过痛苦,”糜荏道,“王朝的兴衰与更替,便如这一株菊花一样。”
荀彧的目光下意识跟随他的指尖,落在身侧花盆里的那株菊花上:“……子苏为何这么说?”
“百姓是土壤,朝廷是花株。它们努力从土壤中汲取养分,历经风吹雨打,终于盛开出美丽的花。”
“土壤中可以不植花,可以只值一株花,亦可值好几株;正似如今汉室一统天下,亦如历史上多国鼎立。”
“这株菊花出芽于温暖之时,衰败于寒秋之后。它盛放之时虽极尽繁华,我们却有无数种方法来摧毁它;可即便我们用尽手段来保护它,等到它真的衰败,我们亦无力挽回。”
“花谢花开,本就是自然最无情的定律。无论是谁,都阻变不了这一事实。”
荀彧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凝视着这一株菊花。
今夜月光清浅,这朵花便沐浴在寒月银灰里,浮现出凄凉的枯黄色。它伸展的花瓣已然萎靡腐烂,似散未散。
任谁都看得出,它的花期已尽,即将凋谢。再过不久,它的枝干也会腐烂,渐渐衰败于土壤之中。
荀彧的脸上带着一点极为难过的神色,想要伸手抚摸这朵花。未等他的手指触碰到它,北方忽然吹来一阵寒风,吹得不少花瓣四散飞扬。
荀彧被豁然惊醒,猛地收回指尖。
花开花谢,年复一年重复不断。可这满园菊花,再没有一株能成汉室。
荀彧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却又真实的道理。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哭,“汉室既亡,我等亡国之臣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糜荏摇头。
他的目光从荀彧脸上挪动到这并未彻底凋谢的花朵上,语气说不出的温柔:“你看到了吗?”
荀彧茫然道:“看到什么?”
糜荏伸手,朝某处点了点:“你在这儿呢。”
荀彧攸地怔住。
他看到花瓣凋零之后的花/心处,终于裸露出一个小小的果实,上头嵌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花籽。
“花虽凋谢,却孕育出无数继承它遗志的种子。”他的耳畔,温和的声音覆着无比坚定的力量,“集天地之灵气,集汉室之精华。只需一个契机,就能去往各处生根发芽。”
“可这又有什么用?”荀彧仿佛钻进钻牛角尖里,近乎自暴自弃道,“花开花谢,往复循环,正如你当初告诉我的王朝循环更替一般,不都是徒劳吗?”
这下轮到糜荏怔了一下。
他看向荀彧的眼睛。那双惯如星辰般明亮璀璨的眼眸,在此刻暗然失神。
果然还是年轻人,糜荏想。
他伸手握住荀彧的手腕,将人领向书房:“你跟我来。”
上次被刺杀后,他命人重新修整了一番,如今已看不出什么痕迹。
他从柜子里找了条细铜丝出来,而后将铜丝缠绕成几个圆:“先前说过历史是一个圆,它重复发展、循环往复,对吗。”
见荀彧点头,他伸手捏住这条铜丝的一端,向上稍稍扯开一点:“现在再看呢?”
随着他的牵扯,铜丝绕成的圆不再重叠,反而层层分明、旋转而上。
糜荏将螺旋状的铜丝放到荀彧手心。他慢慢道:“历史的发展是重复的,但重复之余,是不断向上的。”
“起初人们茹毛饮血,后来发现、保存火种,至如今烹饪方式千变万化;起初人们以石为刀,后来以青铜为利,至如今军队遍及铁刃;起初人们语言不通、文字不一,后来有了一个个部族,至于先秦统一文字,规范官话,等等等等。”
“历史是辩证发展的。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前进、活动,等这些微小的量变引发巨大质变时,阶级的斗争愈发明显,社会结构也就随之改变。”
正如早期是奴隶社会,后被推翻成为封建社会。在之后有资本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社会。
“是以朝廷的存在,是历史与社会的必然选择,而非没有意义。”
他说完这一席话,浅啜一口温茶等待荀彧理解吸收。
唯物主义的历史辩证法,对于荀彧而言或许有些晦涩难懂。但糜荏今夜所解释的话语已经足够,他可以窥探其中深意。
荀彧感觉自己被蛊惑了。
是,历史如滚滚长江流逝而去,一眼即万年。汉室辉煌不能再被重复,可是他们这些汉朝臣子,却可以带着汉朝治世之精华,散落到天涯各处。
只要竭尽全力汲取土壤中的养分,就可以破壳而出,开出崭新的花朵。
这些花朵不是汉室,却带着汉室的影子,影响到千千万万的人,被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但这些精华,绝不包含汉室皇族。
是愚昧跟随汉室皇族,誓死效忠于他们,哪怕他们昏庸无能祸害苍生;还是保留汉室治世的精华,去往另一片沃土,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荀彧怔怔看着这个小小的螺旋铜丝。
他听见心间高楼豁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塔。这座塔才刚打上地基,瞧着非常坚实,只等时间一到便能向上扩建,直指天际。
这是糜荏替他重建的信仰之塔。
“既然汉室天下已千疮百孔,”荀彧喃喃道,“那我们为何不亲自为百姓建立遮风避雨之处呢。”
他蓦地回过神来,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芒,朝糜荏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子苏点拨,彧明白接下来该做的事了。”
糜荏忙要扶他。
他却没有起身,保持着大拜的姿势对糜荏道:“彧已知晓子苏之意。只要君心似我心,彧必将鞠躬尽瘁,不离不弃!”
糜荏怔了一下。
他看向荀彧。这个人还俯着身子,看不清脸上表情。可他明白这个人一旦认定某件事,就会一路到底,就连发顶都显得执拗异常。
他也跟着拜下去,一字字承诺道:“定然不负,相思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