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巳时, 是秋阳最为和煦的时候。
微风轻拂而过,带着柳叶蝴蝶般飘落,似在述说缱绻情思。
荀爽已屏退所有人, 包括他的亲生儿子荀表。他认真询问道:“文若,你可愿娶唐珍之女为妻?”
荀彧沉默半晌。
他忽然跪下来朝着荀爽行了一礼, 沉声道:“世父, 恕侄儿难以从命。”
这个反应着实让荀爽觉得惊讶。
不愿也没有关系, 毕竟当年唐衡帮荀绲的不是什么救命的大事,如今唐珍挟恩图报着实过分。
可以荀彧心性, 也不至于如此抗拒。
荀爽从他的动作里读出了一点难以言喻的东西, 思量着追问道:“为何?”
荀彧睫眸微颤。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看不见的手一点点攥紧,使得他难受地将撑在地上的手指缓缓蜷曲。
他涩声道:“侄儿心中已有爱慕之人,此生……非他不娶。”
“既是如此, 她是哪家姑娘?”荀爽自然问, “你且说出来,世父这便为你求亲。”
荀彧恍若未闻。
他保持着俯身拜地的姿势,良久沉默不语。
荀爽见他这个样子,长叹了口气。他问:“她是何人?”
荀彧艰难道:“他……恐怕不能与侄儿在一起。”
这个人的名字,他不想说更不能说。这不是因为他想要逃避, 而是怕荀爽听了生气。为此气坏身子不值当。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
荀爽注视着荀彧, 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出一丝端倪。可荀彧伏着身子,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年轻人沉默的发顶, 以及异常执拗的态度。
为何不能在一起?
是对方已嫁做人妇,还是另一个根本不能肖想的人?
文若何来时间与机会,结识什么人妇呢?更何况以文若心性, 在知道对方是他人妇后必会断了念想, 哪里还会放任自己沉沦下去?
“你爱慕之人……”荀爽深吸一口气, 用着肯定的语气问出五个字,“是糜子苏吧。”
荀彧豁然抬眸。
他注视着荀爽,满眼都是难以掩饰的惊慌失措。
荀爽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的侄儿,眼前这个无比优秀的、原先应当有无限前途的孩子,居然克制不住的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还为那个男人拒绝娶妻。
失望自然是有的。可当意识到那个男人是谁之时,荀爽又彻底哑然。
是糜子苏啊……这个男人是人中龙凤,甚至宛如谪仙。他的侄儿会钦慕这样一个人,他并不意外。
他甚至完全可以理解这一点。
也正是如此,所有想要规劝的话语全部卡在喉头之中,一句都说不出口。
房中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荀彧白了脸。
他埋首俯下身,苦涩道:“世父,侄儿不想祸害别人家的姑娘。侄儿自知此事若被揭发定会给家族蒙羞,却依旧克制不住……还请世父责罚。”
屋外明明艳阳高照,他却如坠冰窟,冷得瑟瑟发抖。
“我不是怪你,文若。”荀爽瞧着他这愧疚的模样,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啊,快些起来!”
年少慕艾,情窦初开,年轻男女被更优秀的人吸引,本就是世界上最不可自控的事。倘若能够控制,这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酿造各式各样的悲剧了。
荀彧却依然俯身不起,摇首不语。
荀爽又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幼年丧父,后又丧母,几乎是他照拂着长大的。他知道荀彧明理懂事,也知道他的性子坚韧执着,但凡认定一件事,必将坚持到底。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知道自己拿荀彧没有办法。可是这么好的孩子,他又如何忍心责怪?
他叹息道:“我只是心疼你啊,文若。”
见荀彧茫然抬起头来,荀爽温和而沉重道:“世父知道你对他一往情深,为他举荐贤才,为他不愿娶妻生子……可他呢?”
“他可知你为他所付出的一切,可愿以同等的感情来回报你吗?”
断袖分桃之癖,从古至今都不奇怪,可惯来能有几分真心?几乎所有的人,不都是一边娶妻一边玩乐?
糜荏又是怎样的人呢?
他买官入京洛不过一年半时间,将朝堂搅地天翻地覆不说,就连领兵打仗也不在话下。这样的男人,本就是无数男女恋慕的对象,岂会在意其他男人的钟情?
即便是在意,之于他或许也不过只是一时的玩笑。有趣之时万般皆好,鄙弃之际便是存在眼前都是罪过。
朱砂痣,蚊子血。等到多年以后,还剩的下什么呢?
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不是什么好事。稍不注意,便是万丈深渊。
这些道理,荀彧又何尝不知呢?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一直克制着对糜荏的好感。可是喜爱这种东西,不是他想要克制就能消除,想要隐忍就能忘却的。
他的口中尝到了一点苦涩,终究是道:“侄儿不求回报。”
“子苏不知侄儿心中爱慕,这所有一切是侄儿自己想要做的,与子苏无关。”
他喜欢糜荏,并不期待糜荏能回以同等感情,只是因为爱慕本身而已。
所以他不求回报。倘若糜荏始终不能回以同等的感情,甚至还要用鄙弃的目光来看他,那他不如永远沉默,不告诉糜荏这些真相。
只要糜荏不忘初心,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就可以了。他愿意跟随着这个人,为他披荆斩棘,做他的手中剑身前盾,看他最终创建一个他们想象中的国度。
就像追随冬日暖阳,仰望高天孤月一样,或许静静看着就能心满意足。
“不论结果如何,”他微微笑起来,“彧甘之如饴。”
两人这番谈话,糜荏自然不知。
他这会正将管宁与任嘏引入糜府,坐到管家备好的美酒佳肴前。
他给自己与两名好友倒上酒,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想说,正好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气氛正好。
糜荏见两人面上都挂着久别重逢的笑,有些吃不准自己到底要不要打断这分温情,话语难得带了一分踟蹰:“其实……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两位。”
“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糜荏下意识用指腹摩挲着酒杯,眼中带上了几分温柔,“不过就是,我心中有了爱慕之人。”
“哦?”管宁怔了一下,很快拱手笑道,“恭喜子苏,看来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喝上子苏的喜酒了!”
他已成亲,妻子儿女目前都在家乡。因为糜荏在信中说目前还不确定将来是否会离开京洛,便没有将妻女带过来。听闻这话不禁有些思念妻儿。
却不想糜荏竟然摇头:“嗯……喜酒,可能喝不上了。”
“嗯?为何啊,”任嘏下意识看了管宁一眼,见各自眼中都浮现出惊讶神色,下意识问道,“难道那位姑娘不愿意嫁给你?”
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哪位姑娘啊,居然看不上他们子苏?
这不管容貌、地位、品性,子苏都是人中龙凤吧?在他看来子苏不说比得过全京洛年轻人,至少能打过九成吧?再说身居国师之位,还有兵权在手,深得天子宠爱……不管怎么说,没道理不愿意吧?
莫非这姑娘是什么顶级士族,因为出身看不上糜氏?
糜荏道:“他并非是姑娘。”
管宁闻言震惊,忽然失声叫道:“子苏,你——”
糜荏见他猜到了,微微笑了一下,颔首称是,“幼安,我没有在说笑。”
管宁细细观察着糜荏的神色,心中波涛骇浪。
见他神色清正、目光坚定,绝不是如今喜好亵玩男风的那些个纨绔子弟般猥琐鄙陋,心中愈发沉甸。
他倒不是厌恶这一点,毕竟子苏是何为人他很清楚。只是因为骤然得知这件事太过震惊,以及担心。
无他,子苏想要在这乱世中夺取一席之位,甚至称王称霸。他出身本已不佳,一个弄不好,喜欢男人这一点岂非会成他抹不去的污点,在将来引发无数士族攻讦?
任嘏却还没想到这一层,正皱了眉复杂地看着糜荏:“子苏,你老实说,那姑娘是不是已为人妇?”
“如此一来,就算你是认真的,倒也不必继续执着。”
太惨了吧,他们家子苏好不容易动心一回,那姑娘居然已经嫁为他人妇?
任嘏不由自主想起两年前,自己在游历时偶遇的一位姑娘。
当时他们碰巧在一座亭中避雨,他对那姑娘一见倾心,后来才知对方早已订亲,不久便嫁做人妇,心底油然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与哀伤。
“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他拍拍糜荏的肩膀,“看开点吧,子苏。”
总不能靠着权势将人抢过来吧?这般行径绝非君子所为,反与强盗无异,未免太过缺德。
糜荏哑然:“……”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与任嘏多年的默契在这方面似乎不怎么样。
只能无奈道:“我心悦之人并非他人妇。”
“我喜欢男人。”
任嘏手中握着的筷子啪嗒掉落在桌上。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糜荏,整个人呆若木鸡。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不过是喜、喜欢男人嘛,其实,其实也不算什么吧……”
糜荏起身行了一礼:“昭先,幼安,你们两位是我最亲近的好友。你们若是心中在意,其实也没什么,今日就当只是我们三人许久未见的叙旧。”
“若是不能接受,那今日便吃好喝好,等迈出这道大门好生睡上一觉。等睡醒后就当大梦一场,随意忘了此事。两位千万莫要因为接受不了我个人的一点喜好,而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说着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我先干为敬,两位随意。”
在意识到自己居然喜欢上荀彧之后,他便不打算隐瞒任嘏,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对方。今日管宁也在,正好。
毕竟就算现在瞒着,以他们亲厚的友情,将来大概率也是瞒不住的。不如趁早说出来,任嘏与管宁能接受最好,不能接受也不耽误他们时间,早些分道扬镳才是对双方负责。
毕竟他不可能因为他们的反对,而违背内心的真实感情;他们也不可能因为与自己的友情,而改变心中对此事的看法。
就是发现的稍微晚了一点,当时寄给管宁的信件已经送达对方手中。不然本可以一同写在信中,不必叫他白跑一趟。
见糜荏正色行礼,两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犹豫与震惊似乎给好友带来了一点伤害。
任嘏叹了口气:“哎,子苏何须如此言重?难道我们之间的交情,竟浅薄到会因你喜欢男人而烟消云散吗?”
糜荏笑了笑:“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因为我而委屈自己。”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你又不是第一个。”任嘏安慰道,“正如历史上鄂君绣被、龙阳之好、分桃之好……不也都能成为一桩美谈吗,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管宁也道:“是啊子苏,我惯来将你当成亲弟弟,以你为骄傲。只是喜欢男人而已,并非作奸犯科,我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听罢两人安慰,糜荏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总算安稳落在地上。
他又朝着两人行了一礼,面上总算恢复了笑容:“多谢两位体谅,我还以为今日真要因为此事与两位分道扬镳。”
任嘏认真道:“子苏坦率,也是因为在意我等才说出来。不过还是希望子苏能多信任我们一点,”
“你啊什么都好,”管宁摇头,“就是心里藏的事太多,想的也太多,这一点从以前到现在就没有变过。”
糜荏失笑,心甘情愿认错:“是我的错,弟弟在这里给两位好哥哥认错了。”
气氛重回和乐融融,三人又愉快喝了起来。
任嘏道:“子苏既将此事一本正经地告知我们,想来已是两情相悦吧,那你心悦之人是?”
“倒也算不上两情相悦,”糜荏的目光放到任嘏身上,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但我感觉得到,他亦在意我。”
他眉目多情,这分相思模样就连三月桃花都显得黯然失色,看的任嘏微微一怔。
“等,等一下!”忽然有一道闪电划过任嘏的脑海,瞬间叫他心惊肉跳,“子苏心悦之人,不会是——”
他看着糜荏的,艰难地指了指自己:“——我吧?”
听罢这话,三人各自失声。
不说管宁,就连糜荏都震惊地看着任嘏,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等终于回过神来,他便取了任嘏的筷子,随手夹了块白切鸡塞进他的嘴里。
然后怜爱道:“别光喝酒啊,多吃点菜吧,不然怎能醉成这样?”
一旁管宁终于按捺不住,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朗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