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会客厅中落座, 荀爽亲自给糜荏倒了杯温茶。茶水飘着一层薄薄的茶烟,淡雅的茶香沁人心脾。
正是午后,喝一杯茶清神醒脑。
荀攸捧着茶杯叹息:“这龙井茶, 喝着可真是舒服。”他跟随糜荏出去九个月,亲自体会到了打仗的辛劳。这过程虽能最大程度实现他的价值,但风餐露宿是真的很累。
且亲眼见证那么多的士兵死亡, 之于他而言也是一种震撼与悲恸,想要实现抱负之心, 已渐渐转为希望天下早些平定。
荀爽点头:“是啊,我亦觉得比那劳什子酒好喝多了!若是你们行军时也能喝上这茶便好。”
荀攸笑了:“您说得对, 不过有时候太累了, 喝一口酒可以很快入睡。若是喝一杯茶, 恐怕就只能失眠到天亮了。”
荀攸笑着说了些战场上的趣事,听得几人津津有味。
糜荏听着,浅啜一口温茶。
今年他的人在冀州战场上, 龙井茶叶倒是一片都没浪费,全部送到京洛中来高价卖出。
他垄断着炒制茶叶的技术,且目前麾下只有五个茶园, 茶叶在如今依旧是稀缺货,堪堪供给京洛士族。想要卖到全国各地,还需要扩大产量。
不过战乱将起,他暂时不打算扩大产量。需要等到平定之后,才能交给麾下之人。
几人一边喝着清茶, 相谈甚欢,厅中和乐融融。
见时间差不多了, 糜荏正要辞别众人回府去, 荀爽忽然屏退左右:“子苏, 老夫有些事情,想要与你单独谈一谈。”
糜荏应下,荀表等人自然离席。
等几人走到门口,荀彧才慢慢吞吞起身,踱步出门。他心中忐忑,怕荀爽是想要向糜荏挑明他的相思,又怕他们其实是有要事与糜荏商谈。
到底只能候在门外,一瞬不瞬地看着屋中两人。
哪怕听不清屋内的对话,也能好好观察揣测。
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屋中一片安静。
荀爽注视着糜荏。
见他容貌俊美,气度非凡,一副尊重倾听模样。半晌欲言又止,怅然叹息。
糜荏见他如此表现,自然十分疑惑:“伯父,观您这般迟疑,可是这件事十分令您为难?”
忧虑,迟疑,无奈……他从未见荀爽用如此复杂的眼神看过自己。
“是啊,子苏。”荀爽慢慢斟酌道,“是有一件事,老夫今日豁出这张老脸都要问一问你。”
“哦?”糜荏奇道,“伯父请说。”
荀爽又纠结片刻,想到那日侄儿的满目坚定,终于一狠心道:“子苏,老夫观你中馈犹虚,可有想过何时成亲?”
这话总算出口,再说下去便顺畅不少:“我荀氏一族的姑娘,不知子苏能否看得上眼?”
糜荏微怔:“原来府上还有一位小姐?”
他显然是误会了,以为荀爽想要将女儿嫁给他。
荀爽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短须,以此掩饰面上尴尬之意:“……老夫倒是没有女儿,不过族中待字闺中的姑娘不少,她们都很仰慕子苏。”
“我颍川荀氏一族虽非顶级士族,但也有几分底蕴。若是能与子苏结为秦晋之好,在仕途上也有给子苏几分帮助。”
这话倒是不假,糜荏的事迹已传遍中原各处。士族们都知道如今朝中最得势的不是十常侍,而是糜国师。
若非前段时间他在领兵打仗,回来后又忙于抄家,恐怕做媒之人都已经踏破他的门槛了。
事实上他在这段时间里收到的拜帖确实不少,且就算他呆在天师监中也有不少络绎不绝的登殿拜访,想要与他联姻。
这些拜帖全部被他婉拒。
联姻是达成政治、外交、财力等事物上,最快速、简单、有力的手段,但糜荏不喜欢。他只是来这里做个任务,成功最好失败也没有关系,没必要搭上自己的身心。
喜欢上荀彧,则是完全不可控制的意外。
糜荏轻挑眉尾。
他看着荀爽,心中有了些许怀疑。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荀爽绝非关心晚辈后院的人。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从前只关心国家大势,即便是在认同他、将他当成晚辈之后,也从未想过要为他做媒,将族中姑娘嫁给他维持家族利益。
没道理这会人都要离开京洛了,忽然就想起这事,甚至还在他登门拜访时急吼吼地提起这事。
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他联姻,还是出于某种意图的试探?
糜荏敛眸。他沉吟片刻,道:“不知您所说的几位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荀爽面上愈显窘态:“呃,她们目前,尚在颍川家乡……”
想要与他联姻的姑娘并不在此处,而远在颍川,短时间内都看不到人。即便荀爽作为长辈,这种行为未免也太过失礼敷衍。
他审视着面前这位老人。但见荀爽已然失神,甚至没有意识道自己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才发现老人的注意力正聚集在门外。
他循着荀爽的目光看了过去,然后看见外头等候的荀彧等人。
背光之下,他看不清荀彧面上的表情,但已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荀爽的真正意图并不是想要与他联姻,而是在为荀彧试探他。倘若他的回答不是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那接下来的路可能就有点难走。
这个世道,两个男人相爱相守一点都不容易。难得遇上会为晚辈试探别人的开明长辈,他又岂会糟蹋这点好意?
不过,荀爽又为何要为文若试探自己呢?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说,文若因为某些事情,无奈向荀爽坦白?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有点意思。
糜荏没有深究下去,他给了荀爽想要听到的答案:“多谢伯父的美意,不过请恕
晚辈无福消受。”
荀爽回过神来,诧异地瞧着糜荏:“子苏的意思是……”
糜荏却没有收回目光。他依旧注视着门外的荀彧,唇角微翘,勾勒出一个温柔缱绻的笑。
他一字字道:“晚辈不打算成婚,晚辈亦有心悦之人。”
荀爽心下若有所觉,忍不住急切道:“子苏心悦之人,可是——”
“伯父,”糜荏回首认真道,“正是您所想之人。”
荀爽满面震色。
他先前还在烦恼,倘若糜荏无情、文若那孩子又死心眼地单相思一辈子,这该如何是好。这会听到糜荏竟给了他根本不曾想过的答案,一时间竟完全呆了!
他甚至被震惊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他……你们?”
糜荏起身走到荀爽面前,对着他行了一个叩首之礼。
荀爽大惊。他忙弯腰扶起糜荏:“子苏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伯父,我曾听文若说他早年失父,从记事起时便跟随您读书习字,从情理上来说您就相当于他的父亲。”
糜荏面色肃穆庄重,“我可以对您做出承诺。”
“——我此一生,不管前路艰难险阻,定不负文若!”
荀爽良久失声。
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你,你们……什么时候?”
糜荏摇头:“伯父,晚辈与文若并未互通心意,一直以来都只是晚辈心悦文若而已。”
“不过晚辈心想,您既然这般试探于我,定是文若对您说了什么。”他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藏着掖着,干脆向您坦白。”
荀爽哑然。
他完全没有想到糜荏如此聪明,这样都能看出一点端倪。更没想到自己这一举动,反而给了糜荏一个机会。
糜荏郑重道:“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消除您的怀疑,那您便看着我,看着我为此所做的一切,让时间来证明。”
荀爽听着他的话,知道这个人是认真的,良久无言。
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他却很明白糜荏绝不是那种会说大话的人。他要么不说话,所承诺之事必能做到。
只是一生何其漫长,谁能永远铭记少年时的怦然心动,谁又能保证一个人的心意能隽永不变?
可怜红颜总薄命,负心薄幸锦衣郎。
荀爽叹道:“不是伯父不相信你,而是——哎……”
糜荏:“我明白伯父在顾虑什么。”
“在外人看来,文若效力于我,是我麾下得力干将。若是被他们知道我对文若的感情,很可能会导致他们对文若的怀疑、鄙弃、唾骂……就像当初我刚入京洛那般。”
“是以短期之内,我并不会将此事公布于众。等到将来世人都看到他的能力,我或许才会考虑这件事。”
“我知道这段感情在不少人看来或许不容于世,但晚辈有信心走下去。”
糜荏说这些话之时,目光不闪不避地与荀爽对视,满是坦荡。
荀爽感觉自己似乎有些被说服了。
不管世人如何看待,至少这个人在这个时候,是真的为文若考虑彻底了。
他心情复杂,最终长叹口气:“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的事,我不会再过问。”
“多谢伯父,”糜荏终于扬起一缕笑容,“还请伯父莫要将我们的谈话告知文若。”
他微笑道,“我想亲口同他说。”
两人至此结束谈话。
他们走出去时,荀表等人都用着疑惑表情打量着两人,似在好奇怎么说着说着糜荏就给荀爽跪下来了。
见糜荏坦然无视了众人的眼神,自己又迎着荀彧眼巴巴的表情,荀爽心虚地掳了把胡子。
屋外午后阳光和煦,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候。
“不想坐马车,”糜荏打发了马夫,回身对荀彧点了点头,“文若陪我走走罢。”
荀彧自然应下。
荀表等人习以为常地目送两人离去,唯独荀爽瞧着他们的背影,微微发怔。
其实……还挺般配的。
荀府与糜府距离不大远,只隔着两条较为繁华的街道。走的快些一刻时长能到,慢些也不过再加半刻时间。
两人迎着阳光与秋风,并肩走着。
糜荏微微勾起唇角。
他们一路上从宁静的住宅巷子走到闹市,身旁之人却不疾不徐陪伴在自己身边,这种感觉踏实且宁静。
荀彧却有些神思不属。他的心突突的,在走入闹市后,终于忍不住问:“方才世父与子苏,说了些什么?”
他问得很轻,很快消散在他人喧哗声中。但糜荏一直关注着他,清晰听到了这个问题。
“没什么,”糜荏思索着,决定不给他增加烦恼,“荀伯父说他打算离开京洛,便给了我几句忠告,我觉得很有用。”
黄巾军只是开始,战乱短时间内不可能平息。在荀彧劝说下,荀爽决定先回去颍川,带领全族搬迁至徐州朐县。
荀彧果然没有怀疑,心中悬着的大石悄然落地:“这样啊。”
许是有些拘谨,这会他的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有一个温热的东西轻碰到了自己的手背,却又一触即离。
那是……
荀彧瞳眸微缩。
那是糜荏的手背!
他豁地转头去看糜荏,下一瞬又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突兀,只能生硬地假装自己是在看一旁店铺。
糜荏注意到了,疑惑问:“怎么了,文若?”
“……没,没什么,”荀彧觉得自己被触碰到的手背正在发烫,心跳砰砰然,“这家店铺,似乎是最近才开的。”
“是吗,”糜荏跟着回头看店铺,“我许久不在京中,倒是未曾注意到这一点。”
见身侧之人从容看向前方店铺,一副什么都没有觉察到的模样,荀彧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又感觉到手背被身旁之人的轻轻碰了一下。
荀彧:……
右手烫得仿佛燃烧起来了,他的脸色也随之染成红色。他很想挪开脚步不再触碰到糜荏的手,但脚下就好像与这片土地生根一般,根本挪动不了。
荀彧看不到的地方,糜荏弯了嘴角。
他放任自己的手背轻轻贴着荀彧的,心想,文若着实太过可爱,他真的快要把持不住了。
两人各怀心思地在原地站了一会,便见铺子里走出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正是周瑜。
瞧见两人,周瑜眼睛亮了:“哥哥!”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糜荏面前,很快像是想到了什么,面容攸地沉静下来。
而后恭敬行了一礼:“瑜见过糜国师,见过荀公子。”
荀彧这才回神,掩饰性颔首:“周小公子。”
周瑜仰头看他,微微歪了脑袋:“荀公子,您的脸色好红呀,是生病了吗?”
荀彧:“……”
他僵在原地,一时半会竟做不出什么反应,只能露出一抹礼貌的微笑。
糜荏蹲下身子,微微仰视他:“糜国师这个称呼听起来着实疏离,阿瑜怎么不唤我哥哥了?”
周瑜抿唇,闷闷不乐道:“因为父亲说唤您为哥哥太过失礼,要唤国师才行。”
虽然早知糜荏绝非池中之物,但短短几个月时间他的职位便从河南丞到国师,实在过于平步青云。如今周异的官职低于糜荏太多,平辈相交都显得周氏巴结,是以他寻常不大凑上去。
至于周瑜,虽与任嘏、糜荏关系亲近,但辈分摆在那头,怎好唤糜荏为哥哥?
“没关系,阿瑜便继续我哥哥罢,”糜荏笑道,“我很喜欢阿瑜做我的弟弟,若是失去了,会很伤心呢。”
周瑜的眼睛重新亮了:“真的吗?那是哥哥要求的哦,不是瑜失礼!”
糜荏瞧着他身后侍从拿着的木盒:“阿瑜这是在买文房四宝?”
“是啊,瑜最近开始学习兵法,练习写字了。”周瑜朗声。“哥哥,等阿瑜长大,也要像好多人那样,为哥哥效力!”
糜荏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好啊,哥哥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