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猝不及防便被抱了满怀。
……其实也不算, 这毕竟是他自己同意的,在糜荏征求了他的意见之后。
他本该拒绝。但许是脑袋已被冻僵,思绪远不如平日灵敏;又或许是子苏的怀抱太过温暖, 以至于他抛却平日理智, 下意识就跟着感觉行动。
甚至还抬起冻的僵硬的双臂,紧紧抱了回去。
屋内的温度非常宜人, 脚下的温水更是舒服, 一点点温暖他被冻得彻底麻木的身体。
他倚靠在糜荏怀抱里,轻轻闭上眼。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 但鼻翼间充满属于心上人的气息,自收到消息后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也不知拥抱了多久,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主人, 姜汤好了。”
糜荏这才松开他,去将白萝卜与生姜一同煮出的汤水提进屋。
外头天寒地冻,他特意交代仆人这一路走来不必保温, 于是滚烫的汤水渐渐冷却,到房中正好入口。
“喝吧, 可以驱寒。”他将汤水递到荀彧手中, “味道是不大好, 文若且忍一忍。”
荀彧原先还感到一点怅然若失, 这会却被一碗萝卜姜汤治愈了,扬起一个小小的微笑:“我知道。”而后乖乖捧起碗, 小口小口缓慢而优雅地将之喝完。
不大不小的一碗汤水,正好够他喝, 又不至于撑。
其实糜荏多虑了, 他根本没有吃出什么奇怪的味道, 只知这汤水是子苏亲自交代的, 又觉得其中似乎洋溢着一种令人心醉的甘甜味道。不仅鲜甜好喝,喝完后全身上下的血液都随之暖和起来,五脏六腑中的寒意尽数烟消云散。
这个时候,泡脚的温水微微凉了。水里头的热气好似都从他的脚底逆流而上,全部渡给了他。
于是全身的麻木渐渐消散,惨白的脸颊也有了血色。
恢复知觉后,他终于感觉到这几日骑马时露在外头与冷风相触的肌肤,又是刺痛、又是痒的难以忍受。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摸,被糜荏阻止了。
糜荏一手握住他试图作怪的手,另一手托起他的下颚,仔细查看他的脸颊:“别碰,你脸上好几处被冻伤了。”
“乱碰的话,会感染腐烂的。”
荀彧闻言,动作稍稍凝滞了一下。
他不是过度在意容貌的人,只是谁不想每一次都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心仪之人面前,让对方见到最好的自己呢?若是顶着一张烂开的脸,子苏如何还能看见他。
生平第一次,他有些后悔之前的举动——若是赶路时稍微注意一些,一直在脸上包裹棉巾就好了。
心下懊恼,待回神见糜荏依旧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心底油然而起一点惊慌失措。
他这才发现房中气息着实太过暧昧,跳紧张地宛如擂鼓。藏在袖中的左手握拳再放松,几次反复。
他努力克制着想要将一切挑明的冲动。
好在张仲景很快到了。
年轻的医师这些年见多了被冻伤的穷苦百姓,荀彧这些算不上厉害。他们的主公又将人照顾的很好,就只是吩咐了几句医嘱、留下一支自制的冻伤药膏。
而后是沐浴更衣,任由糜荏为他敷上清凉的药膏,便至晚膳时分。
年夜饭已准备妥当。今年不同以往,一起过年的人特别多。不仅有糜莜、周慈管家,还有任嘏、赵云、管宁三人。
瞧见众人,荀彧轻咳一声:“诸位,许久不见。”
赵云与糜莜不知发生了什么,任嘏与管宁脸上都浮现出疑问神色来:“文若?”
他们知道先前荀彧回去颍川处理迁族之事,亦知他为帮糜荏招募门客,拜访颍川各郡,近期应当是回不来的。
怎么这会就在糜府瞧见他了?
明明午宴时分还不在京洛——他若是在,子苏不可能不请他。
是他们下午散了之后文若方才回来的?
且看他这会的模样:身上的衣裳似乎略显宽大,看着是子苏的尺寸,仔细瞧还能从他脸上看出些许伤痕与膏药的痕迹。
……这是冻伤了?是冒着被冻伤的代价,从颍川加急赶回来的?
管宁想明白这点,轻轻叹了口气。
子苏能得到这样一份诚挚的感情,他可以安心了。
众人围坐起来,一同享用晚膳。
这是年夜饭,菜肴极为丰盛。年前别庄、宫里都送来了各种食材。庖厨便拿出了看家绝活,羹炙濯脍腊菹鮨,将食材的味道发挥到了极致。
最难得的是寒冬腊月,竟也有几盘新鲜水灵的绿色蔬菜。
——这些蔬菜是别庄的玻璃暖房种出来的,这是管家周慈今年令人搭的,里头还养了不少蘑菇。因为玻璃暖棚的成本略高,暂时不打算推广开来。
众人慢悠悠地吃着晚膳,一边放松的谈天说地,气氛好极了。
等到夜半时分的更鼓响彻整个京洛,糜荏给糜莜和赵云发了压岁钱。
赵云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俊秀的脸庞;糜莜倒是习惯了,甜甜道:“谢谢哥哥!”
任嘏与管宁也提前准备了礼物,两个小辈一一道谢。荀彧见状怔了一下:“……抱歉,今日来得太过匆忙。”
“无事,他们不会在意。”糜荏微微笑了,拍拍赵云的肩膀,“阿莜,阿云,你们先回房去睡吧。”
守岁本就是为辞旧岁,再为父母祈祷延年益寿。不过他们这群人的父母大多已经离世,没什么大意义。
糜莜不大困,但一向不会在公开场合反驳她的三哥,道了声“哥哥晚安,各位晚安”后便领着婢女回房去了。
赵云也同他们道了别,提着他的长/枪回去了。想来以他对这把长/枪的爱惜之情,若是房中放的下今夜是要抱着一起睡觉的。
两小孩走了,厅中便只剩糜荏、荀彧、任嘏、管宁,管家周慈五人。
糜荏握着荀彧的手腕就要起身:“昭先、幼安,你们两位也早些回房休息吧。”
管家周慈早在与荀彧对接时,便知晓这位在他们主人心中的地位,这会鼻观口口关心地无视了他的举动;管宁也早就猜到了糜荏对荀彧的感情,亦是理解他此番举动。
唯独任嘏虽然看见了,却未曾觉出任何突兀,反而笑道:“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呢,睡不着啊,我们不如来下棋吧。”
管宁:“……”
他克制不住地用古怪的眼神去看任嘏。若不是与他相识已久,了解任嘏这人对于情感方面向来迟钝,他都要怀疑这人究竟是真的傻还是装的了。
见糜荏与荀彧皆没有答应,任嘏还在疑惑:“子苏、文若?你们莫不是也困了?”棋逢对手不应如他这般欣喜不已吗,怎么这两人瞧着都不是那么回事?
管宁抚额叹了口气。
他看了眼沉吟不已的子苏,知道他是皮薄,果然关键时刻还是得作为兄长的他出马才行。
果断拉起任嘏:“是我困了,昭先。赶紧陪我回去睡觉吧!”
任嘏被拉走时表情还有些莫名其妙:“为何啊,四个人下棋再如何都比我与你睡觉有意思吧”
管宁叹了口气。
他没忍住,用关爱小傻子的眼神看着任嘏:这个傻子不能要了,趁着夜黑风高,赶紧投入敌营吧。
任嘏回以茫然的对视。
就是这一瞬之间,他脑中忽然闪现一道灵光,像一条线一般将他所有的疑惑串联到了一起!
……等一下!
他从前就觉得奇怪,为何当日子苏解释葱汁时只写文若的姓名,不写他的!
为何当初他们一同入了天牢,子苏赶回来后却只拥抱了文若,推开了凑上去的他!
难怪他们四人相处时,幼安每次都要把兴头上的他拉走!
……
“他们!”任嘏震惊道,“子苏心悦之人,是不是……”
“是的呢,”管宁面无表情,“您终于回味过来了,昭先兄。”
任嘏实在太过震惊,以至于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管宁便没有管他,自顾自铺好被褥,准备入睡。
哎,这种团团圆圆的日子,他的妻儿却都不在身边,着实想念的紧。等出了正月他就同子苏说一声,也去到徐州牧卢植身边吧。
届时把妻儿也一同接过去,跟着老师谈经论道、编纂经书,这才是神仙日子啊。
见任嘏总算被管宁拉回房,糜荏深觉将管宁唤来京洛,果真是一件极为正确的事。
他微勾唇角,与荀彧并着肩慢悠悠从厅中走回主院。
夜色已深。
朔月无光,黑云遮蔽万千星子。但满城灯火,将整个京洛照的彻夜通明。
荀彧侧头看着远方的温暖火光,心中无限旖旎。
真好啊,他想。
希望以后的每一年都能和子苏一起欣赏这样的美景,年年日日都能如同今朝。
思索间,手背忽然触及一个温暖的物体。
荀彧愣了一下。
他以为这只是巧合,与当时他送糜荏回府,在街道上几次触碰到糜荏的手背一样。便敛眸一笑,暗自体会这其中的酸甜与欣喜。
但与上一次不同,这次这只手居然像是生怕他不知道一般,明目张胆地缠上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而后,十指交握。
荀彧:“!!!”
他豁然抬眸,震惊地看向身旁之人光风霁月的侧脸与微勾的唇角。嘴唇嗫嚅了一下,却始终没有问出什么话来,反倒任由糜荏牵着他的手,慢悠悠返回房中。
与他们离开之时无异,房中还是那般干燥温暖。
里头点着一盏煤灯,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边,看起来相依相偎、难舍难分。
荀彧长睫微颤,听到糜荏的声音。
“文若可觉劳累?”糜荏问,“若是想要睡觉,那便熄灯。”
“是不想睡,那我们便做些更让你睡不着的事。”
荀彧:“……”
他陡地回神,登时紧张了起来:“……子、子苏欲行何事?”
他是未经人事、对感情懵懂,但又不是个傻子,怎会感觉不到今日糜荏对他的照顾与暧昧?
有了这分怀疑之后,他便在脑海中不断回忆两人的点滴相处,解析子苏的一举一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边却又不敢肯定,只敢告诉自己这只是他想多了。
直至此时此刻。
他注视着糜荏,看着他含笑而专注的模样,昏惑烛光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终于按捺不住道:“子苏可知……我在想些什么?”
话语落下,他又豁然清醒,幡然悔恨。
……万一是他会错意,子苏想要做的其实是谈论政务之类的正事,岂非太过尴尬?又要如何圆回来,才能不着痕迹地打消子苏的疑惑?
糜荏瞧着他面上的踟蹰与退缩,缓缓笑了。
他原先还想继续逗逗这人,但这会已不打算再让他退缩。尤其是在经历过这一件事,完全了解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之后。
他拉起荀彧的手让他平摊开来,在他的掌心写下两个字:
子苏。
荀彧瞳孔微缩。
他抬眸去看糜荏,眼中又有了显而易见的震惊,以及紧张。
糜荏轻笑着与他对视。
“爱慕之人心中所想之事,”他说,“我确实能够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