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愣在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对面的糜荏, 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爱慕之人心中所想之事……这几个字分开来明明很好理解,但合起来从子苏口中说出,为何就这般难懂呢?
子苏爱慕之人……当真是他?
荀彧感觉思绪就像是一团打了结的线, 就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其中纷乱。
“文若不相信吗?”糜荏想了想, 略为苦恼道,“哎, 早知如此, 前些日子就不应当忍不住把麾下产业交给文若。”
“待到今日坦白、顺便再将那些家当交给你,岂非又能增加一些可信度?”
荀彧:“……”
他目光攸地复杂起来——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子苏竟然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将身家性命全都交给了他。
……反观他却是束手束脚, 不敢思量过多, 也就完全没有意会到子苏的意思。
见荀彧直直看着自己,瞧着像是不知做何反应,糜荏先笑了:“逗你的。”
他哄道:“我们的文若俊秀无双, 如冰之清,如玉之洁, 法而不威, 和而不亵。哪里是在下这么一点小小的家当能收买的呢?”
荀彧听得他这一串夸奖, 脸腾地红了。
很显然, 他已恢复思绪,没有再像方才那般震惊了。
他敛眸, 抬手掩唇轻咳一声,目光飘忽就是不敢去看糜荏:“子苏方才说的爱慕之人, 咳……”
“是我吗?”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囫囵, 又声如蚊呐。
便是糜荏也没有听清楚。但正如他所言, 他可以猜到。
“当然, ”他给了荀彧足够肯定的答案,“我们的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荀彧没有说话。
他依旧敛着眸子、以手掩唇,极力遮掩自己无法下压的唇角,平复胸腔里疯狂跃动的心脏。
其实这完全就是多此一举。从糜荏角度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完全看得出他的眼睛已弯成一弯新月,甚至就连头发丝儿都根根向外冒着难以掩饰的欣喜愉悦。
人的悲欢不能互通,喜悦却是可以传染的。于是糜荏也忍不住勾起唇角,轻笑出声。
先前不懂,觉得逗逗文若很有意思,但这会亲眼见到他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欣喜至此,胸中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成就感。
他的笑声像晨曦森林里一弯潺潺的溪水,又如春日里拂面而来的第一缕清风,听得荀彧心念微动,缓缓抬眸看他。
而后他便看见,糜荏正专注而安静地凝视着自己。
他的眉眼多情,正似桃花。睫毛浓密纤长,烛光从一旁倾斜过来,在他的眼下勾勒出一片温柔的阴影;黑宝石一般的瞳眸里有着温暖的辉光,里面满是爱慕、珍惜、守护……
于是他心中隐藏的些许忐忑与不安,全部烟消云散。
荀彧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来了。他目光灼灼与糜荏对视,郑重道:“彧亦然。”
“我知道,”糜荏笑容愈深,“我早就猜到了。”
荀彧:“啊……”
糜荏的眼眸中有了歉然之意:“抱歉,文若,我先前骗了你。其实公达返回京洛、我前往拜会荀伯父那日,他与我私下谈的是你,文若。”
见荀彧愣住了,他便简单描述了荀爽对他的试探,以及他当时的回应。末了又道:“嗯,我当时觉得逗你很有意思,便……”
他的话语没有彻底说完,但荀彧已明白他的意思。
那日与荀爽详谈之后,子苏就要他送他回府,在路上用轻触他的手背挑逗他;回府后又将他留在府中,让他陪着一同就寝,令他好一阵患得患失。
他似乎应该生气,毕竟他曾以为这份感情永远无法诉之于口,在多少个暗夜里纠结不安、甚至于心中难过。但只要一想到子苏对世父的承诺,以及当日晚上子苏就将他的全部家当全部交给自己,他便升不起丁点愤怒。
终究是板着脸吐出四个字:“下不为例。”
话语落下,他又忍不住笑了,重复了一句:“往后如此大事,不许再这般瞒着我了。”
子苏固然可以在继续藏着心思逗他,但他会忐忑,会踟蹰,会害怕子苏的不喜。这不是因为他不自信,而是因为他们都是男人。
他们之间无法结契成亲,无法生儿育女,就没有家庭的羁绊与保证。子苏今日可以与他两心相悦,明日也可以抽身而去,独留他挣扎其中。
他的喜悦与痛苦,已完全被子苏掌握。
糜荏郑重应了,靠过去将他揽入怀里:“多谢文若的宽容大量。”
他想了想,问:“大事上往后绝对不瞒文若,可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呢,我还能再逗逗你吗?”
荀彧的脸色腾的红了:“可、可以啊……”
原则问题不可姑息,可是小事上……是情趣吧?
“这样啊,”糜荏挑眉,“我知道了。”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响起大雪落地的轻响,又下雪了。
糜荏将人拉到床边,替他解开腰带:“夜色已晚,我们就寝吧。”
荀彧的瞳孔微微缩紧。
他这会莫名就想起了子苏先前的那句“做点更睡不着的事”,下意识从对方手中夺下腰带:“……子苏想做什么?”
“自然是睡觉啊,还能做什么?”糜荏诧异地看着他,“文若为何有此一问?”
荀彧:“……”
“啊,我知道了。”糜荏瞧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拖了长音,“文若是想问,我原先同你说的让你睡不着的事,究竟是何事?”
他无辜地眨眨眼。“自然是向文若你告白啊,还能是什么呢?”
荀彧哑然失声。
难怪这人方才要问他小事上能不能逗,原来就在这里等着他呢。
见荀彧不说话,糜荏又笑起来。“文若如今满身冻伤,还要好好养几天,难不成我连这几天都等不了,这般猴急禽兽吗?”
荀彧瞥了他一眼:“我自己脱!”
他飞快脱了外衣,颇为熟练地钻入床里,将自己闷进黑暗的被窝之中。
独属于糜荏的味道围绕着他,荀彧轻轻屏住呼吸,忍不住竖起耳朵捕捉糜荏的动静。
他感觉到糜荏似乎轻笑着在床边站了会,而后慢悠悠脱了外衣,接着轻轻吹灭了煤灯……
时间好像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弹指一瞬,他感觉被角被扯了扯,正是糜荏上了床。
他的耳边一声轰鸣,心跳怦然急促起来。
——他这才发现,糜荏这次居然没有为他准备第二张被子。
他们就盖在同一张里!
荀彧感觉身后之人贴了上来,轻轻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柔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朵里。
他不自觉的吞了口口水,莫名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睡吧,我的文若。”他感觉身侧之人若有似无地吻了吻他的耳垂,“不必着急,我们来日方长。”
翌日早上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这是两人互通心意后第一次睡在一起。
荀彧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不想只是躺在糜荏身边,被他的气息环绕,原先就要蹦出胸膛的心脏渐渐安宁下来。
连日奔波的疲倦涌上来,他一夜好眠到现在。
糜荏早就醒了,舍不得吵醒身侧之人。便支着脑袋凝视他的睡颜,心中一片柔软。
他想起刚入京时,他与糜莜在京城郊外第一次见到荀彧的场景。当时糜莜还激动地称赞过荀彧的容貌,他亦觉这人气度不凡,即便被人群包围,也能轻易看见。
后来倾心于他,却也从未像现在这般近距离地、仔仔细细地描摹他的眉眼。
不急,他想。以后还有一辈子可以慢慢欣赏文若的容颜。
不知过了多久,荀彧缓缓睁开眼睛。
屋中微亮,眼睛睁不开来,他便朝糜荏怀里拱了拱。下一瞬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动作微僵。
糜荏见状笑了。
他将手掌虚掩在荀彧的眼睛上方,不让光线刺激他的眼睛:“巳时了,文若想要起来么。”
荀彧自然应了。
他不能再和子苏躺在一张床上了,子苏会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已快要忍不住对子苏做些什么了!
……总不能顶着这身冻伤吧。
房外一片亮堂。
凌晨时分外边扑簌簌下了一场雪,天将亮时才止住,满地雪子又软又白。
用过早膳,糜荏便带着荀彧窝在厅中赏雪饮茶,顺便听他说起回乡之后的事情。
说起他劝得的几名文士,荀彧眼中带上几分欣赏之意,只说道:“待见到戏志才、郭嘉、陈长文,子苏定会十分满意。”
听见这三个名字,糜荏笑了:“能让文若如此称赞之人,定不会有错。”
两人说说笑笑,不远处糜莜与管家周慈结伴而来。
瞧见他们的身影,糜莜开心得叫了声“哥哥”,提着裙角小跑过来扬着灿烂的笑容行礼道:“哥哥早,文若先生早。”
荀彧忙回了一礼。
如今他与子苏在一起,糜莜便也是他的妹妹。这样一想,耳朵又有些热了。
糜荏瞧着周慈手中的扫把与簸箕,挑眉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糜莜笑道:“我要和周伯伯堆雪人!”这么干净松软的雪,不堆雪人着实浪费。
糜荏同意了:“去吧,小心些,莫要得了风寒。”
糜莜笑着称是,在院中选了一块干净厚实的雪地,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抱着长/枪的赵云也来了,瞧见糜莜与周慈稍愣了一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还打算练枪给主公看呢,这两人占了地方,他怎么练!
糜荏简单说了,赵云听得直皱眉:“云自习武以来,寒暑不断、风雨无阻、朝夕苦练,方才练就一身的好武艺。阿莜姑娘应当随云一同练武,怎能玩物丧志?”
糜莜听见了,团了个雪团砸向赵云:“我不,我就要堆雪人!”
赵云被砸了一脑袋,懵了一下。
十二岁的小姑娘力气不大,雪球团的不大紧实,砸在他额头上也不痛。就是散落开来时,雪子在眼前簌簌落下,他高挺的鼻尖亦沾了些许。
糜莜指着他大笑起来:“哈哈哈你好狼狈呀!”
赵云摸了摸脑袋,笑着哼了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看我的!”
他说着,从地上团起一大个球,捏的紧紧实实的,朝着糜莜砸了过去。
雪球准确命中糜莜的肩膀。力道之大,将她整个人都带的往后仰了一下。她下意识“啊”地叫了一声,“噗通”一屁股摔倒在雪堆上。
虽然不痛,但是一脸懵的糜莜:“……”
没控制好力道、胜负心爆棚的赵云:“……”
见自家小妹吃瘪,糜荏朗声大笑起来。然后也跟着起身走入院中,童心未泯地团了个雪球,砸向赵云:“阿莜别慌,哥哥替你报仇!”
荀彧坐在走道中,裹着糜荏的披风,瞧着几人欢快地互相砸着雪球,弯着眼睛笑了。
便在此时,一群宫中侍卫闯入屋中。
瞧见糜荏,打头那人跪了下来:“糜国师,陛下病了,还请您速速回宫见一见陛下罢!”一见陛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