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告别刘虞之后, 这一年又将到头。
屯田与均田制双重保证下,今年又是丰收之年。国库粮食物充盈,流民也因此有了安身立命之地。就连因为战乱而残破的幽州, 都比前两年安慰不少。
如无意外, 再稳定两年就可以考虑兴修筑水利之事。
糜荏领兵归去长安时,沿途有不少百姓听说此事,不计天寒地冻赶往糜荏所到之处,下跪感谢糜荏。
糜荏停下脚步。
其实可以不管这些百姓。只要他离开,百姓就会随之散去。
只是当他看着当地一些百姓带着全家老小, 在这样冰冷的日子里,仅是穿着麻布与稻草制成的残破衣物。即便浑身冻得满是疮疤, 还要带着自家种出的鲜嫩白菜、萝卜前来送给将士。
甚至被推拒之后, 依旧虔诚跪伏在地, 反复解释:“是糜丞相带兵救了我们, 我们就送些自家种的白菜萝卜,不值钱的!”
糜荏冷淡的内心, 就被撬动了一下。
在最早的时候,这个世界对于他而言其实只是一个虚假的模拟世界。作为三千年之后的帝国最为年轻的将军,他带着任务而来,会在任务完成之后离开, 如此而已。
他本无需在意这个世界普罗大众的死活,不必烦恼他的手段需要激进抑或温和。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改变?
或许是老师同窗的理解与信任, 抑或邻里族人间热情质朴的关切……又或许是最初的时候,他出生时糜氏父母兄弟,叫他感受了与上一世冰冷的家庭完全不一样的温暖宠爱。
纵使是一块石头也会被焐热, 更何况糜荏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点点滴滴的温暖使得他忍不住珍视起这一切, 想要将这些保留下来。
早就不是最初的他了。
糜荏挥手召来麾下,没有驱赶这些百姓,而是令人去取来多余的棉花、粮食、干菇,送给这些乡亲。
——他这些年用暖棚培育出一批又一批的可食用菌菇,除了卖给士族,主要也晒干后当做粮草送入军营。行军打仗时煮入伙食中,给士兵们增加鲜味与营养。
前来此处送人的百余百姓受宠若惊。
他们是来给糜军送些新鲜吃食的,哪里能反过来接受糜荏的赠与?
大伙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拼命推拒。
张辽见自己无法完成糜荏交代的任务,眉头微微皱起。冷峻的模样吓得百姓兢兢战战的,跪倒在地颤抖着身子不敢再说话。
他倒不是不耐烦,只是天生凶煞长相,眉眼间又过于锋利。郭嘉就曾玩笑他再多打几次胜仗,能有令“小儿止蹄”的妙用。
糜荏这会已走到他身边。
他将最前头伏跪在地上的两个老人家扶起:“诸位,军中有所规定,不得擅自收取百姓一针一毫。你们要军营收下你们的东西,那便用这些与你们交换罢。”
他生的好看,又时常面带笑容,叫人亲近不已。但浑身又散发着疏离的气息,莫名令人不敢放肆。
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与糜军交换了东西。
他们捧着糜荏留送给他们的箱子,直至两万糜军走的再也看不见踪影,才打开几个木箱一瞧,茫然询问:“这是什么?”
五个木箱里塞的满满当当的棉花,另外两个,却是干瘪的像是草干一样的东西。
里头有人在糜军中服过役,惊呼出声:“这是棉花,可以做衣裳,也可以卖钱;另一个是晒干的草菇,用水泡发后可以吃!”
“这白白的像雪一样的东西就是棉花?!我还只是听说过,据说这个棉花做成的衣服特别暖和,冬天都不用挨冻啊!”
“那个年轻人是谁,居然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们了?”
先前服役过的那人道:“开始那个很凶的是张辽校尉,另一位特别好看就是糜丞丞相啊!”
他方才摄于糜荏威严不敢说话,现在却眉飞色舞地向周遭乡亲,述说着自己在糜荏营中服役时的所见所为。
听得周遭人惊呼连连。
不少人泪涕纵横:“糜丞相不仅让我们有了安家的地方,还送给我们这么贵重的东西,简直就是活神仙啊!”
“是啊是啊,”身旁人应和,“我们回去后,要给糜丞相立长生祠,把他供奉起来!”
“这个办法好,我们村里就一起立吧!”
“……”
令人收好那几车萝卜白菜,糜荏继续领兵归去。
他没有说什么,李傕、吕布几人却微微怔忡,若有所思。
作为董卓的亲近,吕布与李傕尝过被权势腐蚀的滋味后,其实不大认同糜荏军中的作风,认为他太过严苛。
哪有军队不喝酒、不抢掠富户和黎庶,过的和苦行僧似的?
这三年来虽然在糜荏军中收敛下来,他们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更为向往当年跟随董卓时,那些快意劫掠士族的自由日子。
但是今日,瞧见沿途的百姓一个个感恩戴德、虔诚地献上礼品——虽说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可心中获得的满足感觉,却远远胜于当初的肆意放纵。
吕布等人在此时此刻忽然领悟到:
原来习武不仅是为了强身健体,亦或逞凶斗勇;原来参军不仅是为了荣耀加身,抑或劫掠权贵。
原来最重要的,还是使用这一身武艺去战斗,平定战乱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宁!
而这,正是身为将士的天职。
贾诩瞧着两人渐渐认同的模样,微笑道:“两位将军能明白这一道理,便也足够了。”
一位有能力与魅力的将领,总能叫他的属下融入他的军中,不是么。
……
年关将近。
糜荏原本打算自己先返回长安,剩余兵马令吕布等人于正月雪退后返回。
结果半道收到糜竺给他寄来的信件,上头说徐州牧卢植重病,怕是不能好了。
先前卢植打败公孙瓒,要求公孙瓒投降,公孙瓒不应。卢植心灰意冷,回去后便生了一场大病,甚至无法指挥这之后的战役。
他这一病,横跨一年大半时间,年迈的身体彻底垮了。就算有张仲景的老师在家乡为他看病,终究没能好转起来。
对于糜荏而言,卢植不止是他的师伯,更替他挡下朝廷前来捉拿糜氏族人的恩人。
于是他写信给荀彧说明情况,转道回去徐州东海郡。
他抵达卢府时,卢植的另一个弟子刘备也来到此地。与从前一样,他的两位义弟关羽与张飞,也与他同行而来。
瞧见糜荏,三人起身行了一礼:“备见过糜丞相。”
“三位何必多礼,”糜荏将刘备扶起,又对其余两人颔首示意,“师伯近来可好?”
刘备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他就比糜荏早到了三日,瞧见自家老师如今模样,愈加不忍告诉他公孙瓒在易京**而亡的消息。
他知道卢植并不会怪糜荏,只会怪自己教导的学生走了歪路。毕竟他与公孙瓒也是好友,但公孙瓒在幽州的所作所为,连他这个好友亦不能开脱。
糜荏心中有了一点底,转头去看卢植。
记忆里高大健壮的老人这会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再没有当初老当益壮的健康模样。
令人唏嘘不已。
或许是有感于卢植如今的模样,荀爽、郑玄两人心生感慨,都患了一场风寒。
糜荏给他们备了好几件棉衣、羊毛衫,亲自前往探望他们,为他们侍奉汤药。
两人本来是拒绝的,毕竟糜荏贵为当朝丞相,身份有别。
糜荏却道:“倘若当朝丞相连自家生病的老师、伯父都顾不上,那他还有什么礼义可以服天下人呢?”
他顿了顿,又道:“不然文若若是知道此事,一定要怪我没照顾好你们。”
荀爽与郑玄这才作罢,接受糜荏的服侍。
大约是不想糜荏多劳心劳累,两人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风寒也很快跟着好转。没过几日就都痊愈,一起前往探望卢植。
见两人恢复健康,卢植笑道:“子苏一回来,你们就开心了。”
“真好,”他苍老的眼中露出一点喜悦神色,“真好啊。”
与他的几个老友相反,他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指尖流逝,怕是不久于人世。不过这种丧气话没有必要多说,他惯来是悲古伤今之人。
几人闲聊几句,卢植便挥退左右,挣扎着起身对糜荏道:“糜丞相,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糜荏忙扶住他:“师伯请说。”
卢植叹息道:“公孙瓒,我救不回来。但是我的另一个弟子刘备,还望糜丞相高抬贵手,留他一条生路。”
糜荏顿了一顿:“师伯何出此言。”
卢植又是一叹。
“我都快要死了,”卢植慢慢道,“若是还看不出糜丞相的打算,岂不是白活这么多年了?”
“汉室微末,江山倾覆,我没有能力挽救这个天下。”他抓着糜荏的手,“我知道糜丞相有这个能力,也知道您走上这条路,就没法再回头。”
他的目光穿透人心,满是遗憾与了然。
“您要做什么,不必顾忌他人。可是我那弟子刘备啊,出身汉室,不可能臣服于您。”
剩余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
糜荏已经给了他想要的承诺:“好,我不会趁他如今微末,为私心而杀他。”
许是最后的执念被满足,这日夜里卢植溘然长逝。
糜荏亲自扶灵,为其送葬。
至于刘备,请了一年丧假为卢植守灵。
糜荏允诺。
春二月,糜荏离开朐县回归朝堂。
离开之前,糜竺与糜芳将他叫到家中书房里,斟酌着询问道:“子苏,你今年已满三十。”
“先前说过从族中过继子嗣一事,你何时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