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二



    九月的天气虽已入秋还有些热，高一新生们军训两周之间的周末是不放假休息的。第一周的周六中午，嘉懿拿了一瓶冷饮在绿荫底下和隔壁三班五班的班主任打牌，三个班的学生就在大太阳底下，静静地注视着三个班主任乘着凉，喝着冷饮，打着扑克牌。



    王紫涵只觉得自己脚底心好似有蚂蚁咬，又痒又痛快要站不住了，眼神下意识看向正对着她们这个方队的教学楼甬道。嘉懿也刚好抬起头看过来，高一四班第一排的女生之中嘉懿最关注的就是这个王紫涵，因为她是陆嘉懿当年的学生，那个高二九班女学生王婷婷的女儿。



    站军姿一个小时之后，短暂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到了，嘉懿班上临时选出来的几个班委到他这里来领水分发给同学。操场上到处都是穿着深绿色迷彩服的高一新生和军训教官，像是一盘跳珠棋忽然被人打翻了似的，“哎我说宋老师，你们班的女生人数怎么那么少？”



    “这我哪知道，分班的时候不是主任办公室安排的吗？”嘉懿带的高一四班四十五个学生，女生只有十七个，剩下的全都是男生。他自己是教生物的，所以高一四班将来在综合科目上应该是偏理科的，先前说话的是五班的班主任杨涛，教数学的：“我们班女生最多。”



    “害你们还别说，昨天我去看了咱们高一年级的学生名单，几个理科好苗子几乎都在宋老师你班上啊。看那个女生叫王紫涵的，中考理综成绩是全县排名前五十的，化学九十八生物一百。还有杨老师班上的那个丁小葵，数学成绩最好，今年中考全县唯一一个数学满分。”



    嘉懿转过头来看着说话的人，轻笑道：“祝老师就不要谦虚了，中考县状元不是在你们三班呢么？”杨槐中学在整个县所有的中学排名里也是顶靠前的，中考县状元为什么会选择杨槐中学，而不是县城里的那三所重点中的重点，这个问题一直是家长们百思不得其解的。



    当然了，家长们想不通并不代表老师们就会因此而困惑，毕竟那所学校不希望能有这样的学生在自己学校念书呢？一来拉高了学校的名气，二来是说出去自己脸上也有面子，祝天遥是他们三人之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今年都四十五岁了，之前才刚带过两届高三毕业。



    高一年级当中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男班主任，除了艺术班的两个班主任是女生之外。尽管如此但科任老师当中女教师的比例，要比男教师多一些，这也是为了平衡男女教师所作的调整吧。嘉懿三人又玩起了炸金花，那边学生们休息时间结束，教官又开始折磨这群学生了。



    五点半下午的军训结束，学生们调整好队形一个连队一个连队，唱着嘹亮的军歌去食堂排队吃饭。作为班主任的老师们也跟着一起，嘉懿会在学生用餐的时候去和他们交流，做一些思想上的沟通，关心一下学生军训的情况和身体状况。他是个很受学生欢迎的一个班主任。



    “宋老师好。”“宋老师好！”“宋老师好～”



    嘉懿去学生食堂转悠了一圈回来，刚坐下高一二班班主任蒋昌林就乐了：“宋老师就是受学生欢迎啊，下去一溜达就没有那个班的不认识，我可是妒忌死了你啊。”杨涛也说着酸话：“就是就是，宋老师又年轻长得又这么英俊，这要是放在城里头啊估计能迷倒一大片。”



    “我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夸张。”嘉懿的饭是杨涛帮忙打的，道了声多谢后才开始低头吃饭。军训教官们也在一旁吃饭，嘉懿喝汤的时候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微微转过脸去却没看见那双打量自己的眼睛，呵还是个很机警的家伙。祝天遥问：“下周军训结束，有什么安排？”



    杨涛：“学校安排的好像有一个欢迎晚会，这几天他们学生会的在组织文娱节目，学校老师到时候好像也会有出节目。”蒋昌林被魔芋辣子鸡里的小米辣辣得直呛眼泪，嘉懿赶忙给他倒了杯水，蒋昌林边喝边说：“我们班委已经征询过意见了，到时候开个班会。”



    “蒋老师你们班班委还真机智，这么懂事的学生能给我来一打么？哎呀你们是不知道，就我们班那个牛康，今天又给我惹事了。”邻桌的一个男老师开始忍不住吐槽，他也是杨槐中学新来的老师之一，一来就和嘉懿一样开始担任班主任带学生，没想到班上分到了个硬茬。



    牛康是出了名的问题学生，中学就在杨槐中学念的，三年初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泡网吧打游戏，跟着外头的小流氓混混翻墙扒窃。之所以还来念书上高中，听说是被硬塞进来的，他家里是杨槐镇上的首富非常的有钱不说，外公还是个当官的，要不然谁愿意收下这个学生。



    边上的几人都难免说一些安慰他的空话，毕竟问题学生哪个班上没有呢？可像是牛康这样的二世祖太子爷的，还真没有，也是他倒霉。



    嘉懿说自己不会给学生们做主，要不要自己另外在弄活动，要看学生们自己的意见。他尊重每一个学生的建议，所以在晚饭之后特意叫来了班委到办公室和他谈话，安排了班委下去收集意见和建议。晚上本该是晚自习的三个小时，嘉懿没有再去操场盯着学生们军训。



    他找了个去老图书馆借书的理由，摸着黑来了老校区。当年陆嘉懿所带的第一批初中毕业生的教室，如今成为堆放学校杂物以及废旧课桌板凳的仓库，外墙上还有几十年前的画的涂鸦，红油漆端正描写的几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大字，有几个字都因为墙皮而脱落了。



    老图书馆就在这栋老教学楼的背后，虽然教学楼不再使用了，但是老图书馆还在使用，因为里头放着很多藏书和一些读书笔记。几十年前的读书笔记对今天的学生们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宝藏，他在拉开门进去之前伸手整理了自己的衣领，确保仪容是一丝不苟的。



    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穿着一件花格子针织衫，坐在一个摇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猫。听见有人开门的动静，过了好半晌才睁开眼，放开猫起身到登记台后边取下来一本册子：“借书还是还书？”



    “我来借书，借一本九十年代的读书笔记，作者叫陆嘉懿。”



    听到陆嘉懿这三个字，管理员顿时一颤，手上一激灵连签字笔都掉到了地上。嘉懿蹲下去把笔捡了起来，站在登记台前温温一笑：“怎么，您老人家对陆嘉懿这三个字还有印象？他的死，是不是一直困扰着你，让你夜里总是梦见他的死状，让你吃不下睡不着，做噩梦！”



    “你…你是谁……”老妪显然心情激动，说话大气接着小气又喘又咳嗽，嘉懿只冷眼看着她：“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送你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说罢，他也不再借书了而是直接绕过登记台上二楼，熟门熟路的推开一间自习室的门进去。



    他一路摸着墙壁来到一个墙基前，用力的一块砖头位置往里推，砖头松动之后很轻松就被他取下。砖头底下放着一个铝饭盒，饭盒上有些霉菌，揭开饭盒盖子，里面装着的纸条是陆嘉懿的一位学生，在他跳崖自杀后写下的忏悔信，每天一张不知不觉攒了一个饭盒。



    眼前画面一转，时光来到了九九年的初秋，嘉懿十分突兀的出现在陆嘉懿的面前。当时的陆嘉懿还在图书馆自习室查资料，当时的图书馆其实就相当于一个摆设，毕竟那个年代还没有二三十年后的藏书多，还是分门别类的五花八门各种图书与资料都能找到。



    在这个年代，想要查询一些资料只能一个书店一个书店跑，有时候租借不到只能咬咬牙忍着钱买一本字典或是辞典。陆嘉懿对于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嘉懿感到惊恐，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



    陆嘉懿问他：“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可又觉得，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嘉懿说：“陆老师，假如有一天你被自己的学生杀了，你会选择报复回去让她们偿命，还是会原谅她们，给予她们一次机会？”



    陆嘉懿乍然被嘉懿问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虽然有些奇怪，可也还是笑呵呵跟嘉懿说：“我对他们有信心，我相信他们将来都会成为国家的栋梁社会的人才，我的学生不会做出伤害老师的事情。”



    “我很期待你在看到自己的未来之后，还不会像现在一样。”话音刚落陆嘉懿的眼前又是一道白光，一切结束时，自习室里除了他之外哪有第二个人呢？他惴惴不安的看向课桌，上头放了一个饭盒。



    这个饭盒他认识，是班上一个叫苏玉兰的女学生的饭盒，因为她的名字里的玉兰是一种花，所以她自己在饭盒上画了一朵玉兰花。陆嘉懿还在想苏玉兰同学怎么把饭盒落在了自习室，刚拿起来准备拿去还给学生，注意力又被里头的纸条吸引了注意：陆老师，对不起。



    这六个字让陆嘉懿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他第一次心怀愧疚的打开学生的纸条，他将苏玉兰的纸条一张张看完了，已经是满身冷汗。从头皮到脚底遍布冷寒，阴森的气息一下子贯彻整个自习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未来，竟然会被一群女学生用流言蜚语生生逼到跳崖而死。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能够接受自己已经死了。嘉懿将陆嘉懿拉回现实，告诉他这里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二零年代，他已经死了很多年，只不过是因为死后怨气不消才会一日又一日，流连在杨槐中学的老校区不能离开。而嘉懿的到来，就是为了要替陆嘉懿讨债的。



    欠钱的还钱，欠命的当然是还命。



    嘉懿离开老校区的时候才刚九点过三秒，有个跑厕所一趟的教官发现了他，两人还打了招呼。之后又有人来了老校区，半夜里老校区的图书馆起了一场大火，动静很大惊动了周遭的居民和留校的师生。



    镇上消防大队的人赶来的时候，火势还在继续蔓延，一只黑斑猫从高处跳下来成功获救。老图书馆的管理员，一个叫苏玉兰的老太太却没能从大火之中脱身，她被浓烟活活呛死了，身体却并没有被大火烧灼的痕迹，这一发现，顿时让警方感到奇怪，因而还成立了专案组。



    苏玉兰的死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之所以成立专案组，只是为了让苏玉兰的尸体，能作为一个考题，提供给即将毕业的法医学应届生。



    当然了，在这背后谁也不会知道这个提议，是嘉懿从中作梗。毕竟苏玉兰年轻的时候最在意的，就是自己那冰清玉洁的身体，尽管她在为人学生的时代，受到了恩师的关心和同学们的帮助，在这所中学度过了整整六年的中学时光。可她最后，恩将仇报，做了刽子手啊！



    嘉懿并不觉得苏玉兰死的可惜冤枉，何况陆嘉懿死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找上门要她的命，已经是他这个当老师的对学生的仁至义尽了。



    杨槐中学的那一场大火让许多人都还心有余悸，到了军训第二周，老校区的那些被烧毁的废墟，才被彻底清理干净。校长在全体教职员工会议上说了，过几天申请的上级教学资源补贴下来后，老校区那一块将会用来修建一所校史馆，到时候会把从建校以来的优秀教师，还有优秀学生的雕像和照片已经身平，都放进去陈列。



    这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嘉懿又发觉了那双流连在自己身上的眼睛，这次他没有转头也没有别过脸去看。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了筷子，起身端着餐盘去回收餐具的工作台，放下东西往旁边的卫生间走，不一会儿身后就有个人追了上来，“呃……”嘉懿将人脖子掐住了。



    “原来徐教官这么喜欢尾随我？”被他当场抓包的人，居然是自己高一四班的教官徐晋。



    徐晋格外心虚，但也没有否认：“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很眼熟。”



    “徐教官，这么老的套路你应该拿去哄小姑娘，而不是我。”



    徐晋：“我是说真的！宋老师，我觉得你很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个人，不，你和他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我不得不怀疑你们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