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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三哥还是蒸不熟煮不烂
    “三哥还是蒸不熟煮不烂的一颗石绿豆!夹在一大碗绿豆汤里,咬上了崩得牙疼,咬不上也叫人膈应……你说,咱好不容易来一趟,他不往上贴也就罢了,去他家看他也爱搭不理的,好像我们故意看他笑话似的,这也不要紧,到最后咱走了他也不来送一送,临末了也不留个好印象。”



    显然,王氏对三哥张祖庆很不满意,竟罔顾张祖祥一再要她闭嘴的训诫,将身体整个摊平在后座上,展成一个四仰八叉的“大”字,对三哥放肆埋怨着。听到王氏夹杂着不无嘲讽的埋怨声,张祖祥下意识地斜睨了身旁的司机一眼,本想再次叫她闭嘴,但看到司机脸色如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本来他对三哥也不甚满意,心底也窝着一团不被他人尊重畏服的不平之火。



    场面顿时沉默下来,每个人都以自己儿女双全、享尽天伦的淡然闲适暗自揣度着一个孤苦自闭的光棍汉。他们觉得,这个老光棍怎么能这样呢?既然孤苦无依,则更应该上悌下慈,和兄弟辈和小辈们热闹起来,形成互相信靠的习惯,为自己的年老作准备。但他现下的作法,却明显有悖于常理,他这是怎么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对老三张祖庆而言,这种亲人离别的场合他自然不会来,他至今未娶,也无子女,任何热闹场合的父慈子笑都能反衬出他的孤单落寞,均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参加生离死别的欢送会?久而久之,共同生活在小圈子中的亲人们习惯性地原谅了他。



    当然,共同小圈子中的人会选择原谅他,并不代表所有人会原谅他,比如王氏和张祖祥。直到汽车带着啸声急驶出四十里之外,行进至归家的一半路程时,张祖祥仍对和三哥的会面耿怀不已。



    “三哥,好啊。”张祖祥记得他跨着热情的步伐,迈进三哥炉火正旺的屋子里,脸上带着唯有春天才会有的灿如娇蕊般的笑容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三哥那欲伸欲缩的双手,猛烈地摇晃着。摇晃几下之后,他却觉得三哥的双手僵硬而冰冷,抬头发现三哥的眼神木讷而冷漠。



    实质上,三哥那小小的土屋子里炉火正旺、温暖如春,三哥的双手也隐在粗重的袄袖下热得发烫,因此我们可以断言,落在张祖祥手上脸上的那种冰冷和冷落,并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感觉上的。这令张祖祥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使他感觉自己的热脸蓦然撞上了一扇许久暴露在寒风里的冷屁股,他即刻听到自己胸口的内部“噼噼啪啪”一阵响动,一颗滚烫的心脏骤然落下凉来。



    是的,真真切切的“噼噼啪啪”一阵响动。倘若你用热油炒过菜,你会时常听到沾着水珠的青菜骤然降落到欲燃的锅底后,那爆裂般的尖啸和怒吼。此刻落在张祖祥心底的,就是那种恼羞愤怒的声音。那种声音不仅刺耳,而且具有破坏性,用张小强的话说,当年尚老师在讲“热胀冷缩”的物理现象时,曾拿出一口被冷水激得锅底恍若月球表面环形山一般的炒锅作为明证。



    更何况,张祖祥与别人不同,大小也是隶属国家单位的一位领导,身边的人向来都是以自己卑微的热脸黏贴他的冷屁股,所以此时此刻,在握过三哥“冰冷”的双手后,任凭再聪明的数学家,也无法准确地计算落在张祖祥底处那环形山似的心理阴影面积。



    三哥抽了手说请坐下,张祖祥就乖乖地坐下。三哥说喝茶,张祖祥就乖乖地接过茶杯,然后擎着茶杯望着杯壁上一圈圈的茶垢无语沉思。三哥不开言,他也不说话。三哥突然说外面天真冷啊,他就配合说是啊你听那北风呼呼的。三哥说我这小火炉还可以呵烧得暖乎乎得,他就赞小火炉烧得还挺旺的,你听那煤炭还烧得“啪啪”带响呢,上哪儿买的这炭?一定是好炭。三哥说马上过年了,他就说是啊,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们转眼都老了。



    张祖祥一直坐到茶水微凉,三哥欲待抬手向他添茶时,他才蓦然起身道:“三哥,我喝足了,还得去五弟、六弟家瞧瞧去,咱们下次再聚。”



    三哥张祖庆却仿佛在一直等待着他说这话,也不相让,遂起身送客。说是送客,只是站在屋门前,一手撑着风门,以无表情的目光注视着四弟穿过院子,穿过冷风,消失在院门外。



    汽车仍在急驶间,张祖祥忽然感觉困倦无比,遂靠在椅背上叹出一句无聊的废话:“三哥也真是的,我去看望他时,他自始至终也不问问我全家老小咋样,临走前连个留我吃饭的‘留’字也不稍微提一下。”他的话语未落,后座上已蓦然传来“嗤”一声响亮的冷笑。



    “你还是好的,因为你是亲弟弟嘛……我倒好,我这大脸贴上去的冷屁股更冷了……去了之后三哥他始终不冷不热的,连个座儿也没让呢!”王氏半嗔半讥道,张祖祥听后半晌不语。



    不得而知,此时他俩的对话倘若让张祖庆听到,他会作何感想呢?在外人看来,他冷漠、执拗、自闭又不解人情,简直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张祖尧语)”,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帐蛋,可是就他自身来说,他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知道四弟混得好与不好,跟他无关;来与不来,对他无用;拜不拜访,无关紧要。



    拜访只不过是让大家面子上都好看的一番礼节,仅此而已。他沏茶待客,也是一种礼节性的敷衍。



    至于留饭问题,他知道既然有二哥在,四弟绝不会在他这里叨扰半分,所以席前留客,只是一句漂亮的废话,他干脆不说。而面对四弟妹那股子令人牙酸舌腻的尖刻薄凉,他更觉得没有与之废话的必要。他这么做,不仅没有节省大家的时间,反而徒惹来一番算不清、道不明的糊涂官司。



    所以,由此看来,人际之间,哪怕是亲戚之间,若想维持明朗愉悦、皆大欢喜的场面和局面,有时明知是废话,却不得不说,而且要说得漂亮一些。说了,你就是八面玲珑的光华人物,不说,则成了不解人情的老混蛋。



    只是人们不会明白,张祖庆自己正在用自己的执拗把自己囿在封闭的“罐”里,以保护着自己,抵御着世间的一切凉薄。



    因此,张祖庆是个不解人情的混蛋,是个破坏皆大团结的渣滓,整个大家庭欲竭力维持好关系的最关键链条的那一环,就是在他那断掉的。“一只苍蝇坏一锅粥”,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当四哥绝尘而去,留在冷风中呆了好久的家人一员中的狄氏才悠然叹道:“你说四哥走了,三哥也不出来送送……会不会都是因为他,气得四哥再也不会来了?”



    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张海下意识地捏了左手腕上的电子表,轻轻地转动着表带若有所思。张小强也下意识地捂紧了装着小纸盒的破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