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砖事体过去半月后,天由湿热燥热转为干爽的热,仿佛屋门开了一道缝,偶尔能吹进几缕凉风,人们这才意识到,秋天到了。距离张家村十几里地之外,青纱帐在野外肆虐,有人承包的大片棉田开始采收。
一个下雨阴天,老宅的东邻、高音大喇叭洪海娘来张小强家玩。不一会儿,洪洋娘也来了。张小强娘问:“你们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怎么有日子没来玩儿?”当然,她说的“有日子”不过五、六天而已。
“哪顾得上!”洪海娘说,争先恐后、声震屋瓦,“这段时间去帮人摘棉花赚钱了……这五、六天,我已经赚了四、五百元了。”
“摘棉花?能赚钱?”听到能赚钱,李芹儿睁大眼睛道,“摘谁的棉花?咱们不是早就没地了吗?”
“咱们是没地了,摘的不是咱的,”洪海娘道,“是距咱村十几里地外的一大片棉田,专业种植户承包的,棉花大面积下收了,他们自家摘不完,所以雇人去摘。”
“这么好的事儿,怎么不叫我?”李芹儿埋怨道。
“你需要赚钱么?”洪海娘反问道,“你命里有福,养着一个那么好的儿,供吃供穿供享受,就一天只做三顿饭儿,你去受那个苦做什么!”
“不,”李芹儿道,“我也得去,多少赚个钱儿,不给孩子们添补添补么……哪天去的时候你们记得叫上我。”洪海娘沉默不语。
“怎么?”李芹儿道,“不经过棉主的同意还不能去?”
“能去,”见到洪海娘终于沉默下来,洪洋娘开口道,“对于棉主来说,当然人越多越好,并且人家开车来接,只是……你要去摘棉花,早起晚归的,就不能按时做饭了……要是小强兄弟知道是我们把你引去摘棉花的,他会不会怨我们?”
“没事儿,我跟他说明白,”李芹儿道,“可以跟他爸爸说好,暂时让他爸爸做饭。”
“五叔……他靠谱么?”洪海娘道。
当天晚上,张小强和吴清韦下班回家,李芹儿向他提出了摘棉花赚钱这个问题,张小强第一时间想到这是件荒唐的事情,别说给别人摘棉花,自己的棉花多半会因为摘的晚而淋雨成为姥姥不喜、舅舅不爱的“红花”,即使摘了也是放在家里不管被老鼠糟蹋掉,还去给别人摘棉花?还赚钱?
“你还是别去了,”张小强道,“难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手脚有多慢么?摘棉花赚钱,人家棉主注重的是速度,谁快谁受喜欢,而你……去了只会给人拖后腿,把整个队伍都拖慢了,年龄大了人家又不好意思批评你……你还是别去了,只要完成你的任务,好好在家做饭就行。”
“再慢也是往下摘吧,也不会把摘下的棉花再给它安上去!”李芹儿道,“反正是按斤两赚钱,又不是按天算,慢又怕啥!顶多人家赚得多我赚得少呗……可多少总能给这个家添补点儿吧?你以为天天坐在家里,我能坐得下去么?我也想为家庭赚点儿钱、出把力啊!”
听到李芹儿说这话,张小强本能里感到胃部不适,有点恶心。但他想到他娘老是坐在家里抽烟喝茶并不见得有多好,适当地外出干点儿活相当于锻炼身体,就说:“好吧,去摘棉花吧,全家就靠你了。”
第二天一早,棉主开车来接人,在洪洋娘和洪海娘的介绍下,棉主将车开到张小强门口,洪海娘跑去找张小强娘,她刚刚起床,还没有打开大门。
“不是说早起么!”洪海娘埋怨道,“人家棉主十几里地早都跑来了,你才刚起床……什么!你还没吃饭?”
没办法,棉主车上载着十几位妇女,当然不能干等一个人,在洪海娘地催促下,李芹儿从笼屉里摸了一块凉馒头(由于嫌冷嫌热嫌麻烦,她早就不用大锅蒸干粮了,天天去馒头房买馒头吃),捋了半棵葱,急急火火随着洪海娘向棉主的汽车跑去。边走边埋怨洪海娘这么大年龄了,咋还这么不稳重,催促起人来着了火似的,让别人手忙脚乱,喘不过气来。
汽车上有几个妇女脸色明显不悦,因为要不是李芹儿上车慢,她们已经被车拉到半道了,五分钟的功夫她们简直可以赚到两块钱了。李芹儿并不着急,心说不就两块钱么,值得这么见利忘义么!依旧嚷着自己腿不好,那些年种棚把腿冻着了,慢悠悠登车。棉主不悦,猛踩油门驶向棉田。
十几分钟后,汽车停在棉田,十几位妇女争先恐后跳下车,抓起布兜跑进田里,每人占据两垅棉花开始采摘起来,争分夺秒,看那样子仿佛在抢钱。李芹儿站在地头,慢悠悠将兜子缠在腰上,看到众位妇女的样子先“切”了一声,心里说了句“急啥!赶着去投胎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起来。
棉主在整包、卸秤、在车架上缚杠,转头看到妇女们仿佛军人们听到命令般冲到棉田里,很是满意,心想“钱能通神”。后突然看到李芹儿独自在地头抽烟,仿佛神仙般逍遥悠闲,心下又不悦。这时,棉田里的十几位妇女们已离开地头五、六米远了。洪洋娘和洪海娘不算最快的,也是在第一梯队。
“别抽烟!”棉主对李芹儿道,“摘棉花禁止抽烟……你不是不知道,棉花最怕火,一个烟头能轻易毁掉一仓库棉花,而且一旦着火很难灭火!”
听到这话,李芹儿不悦,狠抽了两口烟,然后掐灭了烟头,将剩烟装到口袋里。掐掉的烟头落在地上,随微风翻滚着,亮着火花。棉主忙跑上去,狠狠踩灭了烟头,又捻了两脚,然后狠狠望了一眼李芹儿。李芹儿慢悠悠下田。
一整个上午,李芹儿被众妇女远远地抛在后面,一会儿喝水,声称自己离了水根本不行,又说累了要休息一下。棉主望着飞快“捡钱”众位妇女,再望望李芹儿,脸色铁青。
中午了,大家休息,棉主买来了馒头咸菜。李芹儿望望棉主身后道:“就这些?没有热菜么?没有热菜,哪怕凉拌点儿猪头肉也行啊,你这也叫管饭?”棉主再不悦,无话走开。洪洋娘劝道:“快吃吧,这就不错了,你以为世上有好挣的钱么!”
洪海娘不悦对李芹儿道:“难道你们天天顿顿都吃菜么?”
“难道你们不是么?”李芹儿反问。洪海娘不悦。
饭后摘棉花开始,李芹儿依旧被远远落在后面,但她依旧不紧不慢,东瞅瞅、西看看,摘得一丝不苟。棉主背后暗道:“难道你在绣花么!”
终于愉快地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大家聚在棉主车前,叽叽喳喳等着车主过秤,最后结算,洪洋娘最多,张小强娘最少,两者相差足足五十斤。趁着李芹儿躲在一旁解手,棉主对洪洋娘说:“人是你带来的,你负责说去……那个叫李芹儿的不行,严重拖慢了我的队伍,你给她说,明天她不需要来了。”
“虽然人是我介绍来的,”洪洋娘说,“可也是经过你同意的,你是棉主,开除人的事儿应该你说比较合适,我怎么能张得开口!”
洪海娘挤上来说:“你不去说我去说,这有啥张不开口的,我们多少年的邻居,有啥说啥不就行了么!”大家说笑了一番,被棉主开车送回家中。
晚上张小强回来,他娘还没开始做饭,洪海娘已吃过晚饭来到他家。张小强在一旁切菜,他娘开始刷洗中午泡在锅里的饭碗。洪海娘站在一旁说:“五婶儿啊,明天你别去摘棉花了,棉主嫌你太慢,开除你了,他不好意思开口于是托我来说……咱们多少个的娘们儿,你不会不愿意吧?”
“哪能呢,”李芹儿道,“你不说我也不愿去了……干一天我就够了,吃不上喝不上的净遭罪,早知道我蹚那趟浑水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