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张大强在厕所碰到了身着白大褂的主治医生,在对着便池撒尿的期间,张大强终于鼓足勇气,尽量装出随意的样子问:“医生,我三叔的病恢复得怎么样了?可以出院了吧?”
医生转过头,认清了常陪在张祖庆床边的张大强,他低头想了想道:“你是说病人张祖庆是吧?他恢复得差不多了,治疗对他很有效果……但我建议再在医院住上几天,再稳定稳定、观察观察最好。”
张大强说“好的”。他转身去楼梯角落抽了一支烟,定了定神,然后拨通了妻子常明芬的电话:“我问医生了,医生让多住上两天,稳定稳定、观察观察……”
“你这么问,医生永远说多住上两天,永远稳定稳定、观察观察,”常明芬叫道,“你得向医生要求出院才行!我怎么说你好呢!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张大强不悦,然后粗暴地骂了几句挂了电话。
十六天后,主治医生在一次查房中,终于提到病人张祖庆病情已经稳定,可以酌情办理出院了。医生走后,张大强高兴地对三叔说:“三叔,医生说可以出院了,那咱们今天就办理出院?”
“急啥,”三叔张祖庆低头道,仿佛品尝了一口老陈醋,皱紧了眉头,并不显得开心,“医生只是说酌情出院,又不是在赶咱,我觉得还有点头晕,再呆两天吧。”
张大强无奈,也有些生气,但他啥话都没说,转身疾步走出病房,躲到楼梯角落里抽起闷烟来。
第十八天,张祖庆终于松口要出院,要张大强去办理出院手续。这时大姑二姑打了电话过来询问三哥的情况,张大强告知了三叔答应出院的事情。大姑于是带着尚玉平、二姑带着俩闺女和大女婿王玉堂开车赶到医院。
出院手续并不难办理,钱早已经以押金的形式交足了,是张祖庆自己出的钱(他自己有钱,并为此感到骄傲,拒绝任何人的接济),届时退回余钱即可。很快办完出院手续,收拾好应用之物转回家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咦,陪床这么多天对你没任何坏影响啊,”常明芬对回到家中的张大强说,“你看你脸上油光水滑的,看起来还胖了!”
“没有影响个屁!”张大强说,“我那是虚胖!……天天在医院里啥事儿不干,睡了吃,吃了睡,你去试试!我精神上都快崩溃了,快熬死我了!”
“那你还不赶快想办法回来,”常明芬道,“也不想办法联系一下小强或张海,让他们替替你……难道咱三叔是你一个人的亲人么!凭啥他们都不去!”
“别吆喝!”张大强看看身后制止道,“既然都出院了,再提那些有啥意义,不是找事儿么!”
“谁让你怎么不早想想办法!”常明芬叫道,“你好言好语地劝解咱三叔,哄着他出院,难道他还不听你的么?”
“听我的?哼!你没在那,让你试试就好了……按理说,他早就好了,第十天上就可以出院了,我想他比医生都更清楚这一点……但我看出来了,他不愿意出院,看那样儿,要是在医院呆一辈子就好了……你要是一劝他出院,他立马就哼哼、就呻吟,仿佛立刻就不行了似的……我能怎么劝他!”张大强道。
“这个老家伙,他到底在想什么?”常明芬道。
“想什么?在医院陪他这么多天,我算是看明白了……年轻的时候,他不服老,喜欢孤独,喜欢一个人清静,讨厌我们小辈们去闹……等年老了,生病了,才发现自己也是怕老的、怕死的、更怕孤独……你想想看,在医院里多好哇!有人陪床,有病友,有人伺候,医生护士来来往往、人流不断,可一旦回到家里,他只能又一个人了……所以,他宁愿呆在医院里花钱,也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受孤单的折磨!”张大强总结道。
“哼,活该!”常明芬道,“俗话说‘撒下春风盼春雨’,可他年轻的时候连个蒲扇都不替人摇,恨不能别人都滚出他的眼旮旯,现在好了,现在知道热乎人了,光想干擎着一只破碗儿去窗外接雨,……但是晚了!”
“你可真会比喻。”张大强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常明芬问。
“说得对,”张大强道,“就是有点刻薄……与你平常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形象不符!”
“谁像你似的,”常明芬反讽道,“从头到脚,一溜直肠子,被外人看得光光的、透透的!你知道么?被人看透的后果是:人们再也不需要重视你了……没见庙门里的那尊菩萨?整天不言不语,神神秘秘的,但人们天天敬她畏她,诚心诚意地给她磕头。”
“你想当那尊菩萨?”张大强笑道,“那你得塑个高点儿的底座。”常明芬个子矮,一向被张大强所诟病,用他的话说就是:你可别往人多的地方去,小心被人踩着。
“菩萨就是菩萨,”常明芬叫道,“即使她坐在平地上,人们也得跪她!”
半个月也不二十几天过去后,张祖庆再度犯病,打电话通知了二妹张祖玉和常明芬。常明芬和张大强立刻跑到三叔家,半小时左右,大女婿王玉堂开车拉着张祖玉和王妍王朝霞赶到。
张祖庆躺在床上直哼哼,脸色苍白,颓然闭着眼睛,握着拳头,一副十分痛苦、不堪忍受人生、欲要那边去了的样子。要说婴儿出生后会大声哭叫,以宣布自己的到来,同时也表示对必须要接受的苦难施以控诉;那么此时的三爷,似乎对生命即将逝去的控诉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家沉默,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颓废、萧然、悲伤的气氛。
“去医院吧。”二妹张祖玉看到昔日生龙活虎、亲爱的三哥如今变成这付样子,没来由的感伤,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大家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