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在南边的街道上驶入人们的视野,之后这辆车驶下大街,缓缓向这边驶来,张小强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张天津。时至今日,在张家村,他开的那辆硕大的越野车唯此一辆。在人们的眼中,此时的这辆越野车仿佛一只伟岸的黑虎,向张小强他们沉稳霸酷地逼近。
张小强、张寿堂、张金明转身望去,两位年轻人停了活计,也以崇拜的眼光望向来车。那辆车威武雄壮,在暗色的车窗玻璃后,看不清驾驶者的容貌,让这辆车更显神秘和威慑。张金明下意识地将球棒重新挂回腰间。
虽然看不清驾驶者,但张小强确定驾驶者即是张天津,并且,在他的副驾驶上,应该还坐着一位不知何名何姓的漂亮女子,应该是他的新玩具。
他的到来,令张小强感到心安,感到多少时日来尽飘在茫茫无际的海上,此时仿佛突然触到了堤岸。他不禁转头望望张寿堂,发现他的脸色由之前的凶狠转为平静,之后涂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惊惧色彩。
这层尽管淡淡的惊惧色彩,是张小强愿意看到的,于是他站直了身体,看似随意地向来车驾驶位的方向摇了摇手。他看不见隐在深色车窗玻璃后面张天津的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他仿佛看到,车窗后的张天津也向他摇了摇手。
这大概是种无话不谈、一颗心可以互相托付的光屁股发小彼此的心灵暗语,默契使他们的行为和心理相合照应。那辆车仿佛戴着一副墨镜,驶出了一位经世洞练的将军的步伐,沉稳而肃厉,向他们缓缓开来,然后无声刹车,停在张寿堂家大铁门的南侧门扇前,车头几乎堵住了他家大铁门的一小半,“足”印正踏在门前的阴沟上,土地下面正是张寿堂辛辛苦苦埋下的水泥下水道管子。
关于这根下水道管子的故事,张小强昨晚曾打电话向张天津提过,当时听完之后,张天津在电话里连话了数十声狗日的,扬言张寿堂要是再敢维护他那根该死的下水道管子,就找人灭了他。
当然这是夸张,却充分显示出了张天津回护张小强的决心,令张小强既心安又感动。尤其今天,正在与张寿堂发生冲突相互胶着的时候,张天津开车回来了,应当是专程来的,他的赌场在外地,应该是从百里地之外赶回来的。张小强盖房子,他不能不来,尽管他不会下手帮忙,张小强当然也不会让他下手,因为怕污了他一身名牌的着装。他只要来走一趟,随便张望两眼,张小强便感到了被支持的力量。
黑色伟岸的越野车停止,在众人的注目下,车门缓缓打开,叼着一颗烟卷、戴着墨镜的张天津沉稳地走了下来,扫了一眼张小强他们,然后站在车门前,摘下墨镜随手扔进了车里,接着从车里传出一声清脆的、撒娇性的嗔怪声:“往哪扔呢!”
是个女子的声音,从她甜美的声音来看,张小强以推断出她长相的甜美,和身材的甜美。只听啪嗒一声,张天津关上了车门,将那声音关在了车内。
“怎么样?还顺利么?”张天津望向张小强,问了一声。没等张小强回答,张寿堂抢先迎了上去,“天津来了?”他笑道,同时上前握住了张天津双手,张天津却没正眼看他,也没微笑,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机械地握了握张寿堂的手,简单地嗯了一声,然后抽离了他的手掌,缓缓走到张小强面前,两人相视而笑,简单地说着话。
“卸车吧,”两人转过身来望向屋场,建筑工人们收了眼光正在忙碌,张小强对兀自怔在那里的两位拉砖人沉声道,两位年轻人忙转身去卸车。这时,张寿堂和张金明都没走,兀自站在张小强和张天津背后。
“没有猫啊狗啊什么的来捣乱吧,”张天津环视了一眼屋场道,“我可是听说村子里不让盖新房。”
“没有。”张小强道。此外并不多说什么。但他清楚,他身后的张寿堂爷子俩在听到张天津的话后,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要是有的话,就给我说,”张天津道,“即使有人挡着,也不过都是以前项目部里的人……他们要是敢胡乱炸刺儿,我就帮他们捋和捋和!”
“好的,”张小强笑道,“看得出近来你手痒啊!”两人相互玩笑了一阵,张天津略微了解了一下建房和备料计划。在这方面,他在张家村项目部呆了几年,也算半个建筑好手。
“你们两位,”张天津开口对卸砖的两位年轻人道,“盖房还需要不少砖,还得麻烦你们往这里送啊……尽管往这送就行……要是有啥事儿的话就给我说,我们当然不能让你们受难为。”
“好的,哥。”两位年轻人听到这话后微微一笑答道。看得出,两位年轻人对张天津甚是敬重,“只要你们开口,我天天来!”
这时,张天津才转过身来,面对张寿堂,张寿堂慌忙紧了紧身,站直了微笑着。张天津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庞,然后落在张金明腰上的两根球棒上。
“不错啊,金明兄弟,”张天津笑道,“这球棒,简直亮得耀眼啊。”他说着上前,就像从自己车上拔下车钥匙那般随意,将张金明腰上的两根球棒摘下来握在手中,掂量了掂量。张金明却感觉腰胯间一片空虚,仿佛被人无故摘了那玩意儿似的,成了一位不顶事的太监。
“嗯,不错,重量合适,”张天津后退几步拉开场子,挥舞了几下球棒赞道,“小强哥,你说,这要是抡起它来,狠狠地砸在狗头上,你猜狗头会怎样?……”张小强没回答,只是苦笑着。“小强哥,还记得那年夏天咱们打狗么?咱们两人一前一后,将一只土狗堵在胡同里,那只土狗向我冲来,想从我胯下逃走,我手中擎着一根木杠挥去,不偏不倚,正轰在那只狗头上,那狗嗷嗷叫了两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再也起不来了……你还记得不?小强哥。”
“记得。”张小强认真道。这事他当然记得。当时在他们伙伴当中最强壮的当然是张天津,最混拙闷愣的也是张天津。当时的张天津手执一根大腿粗的榆木杠,如金甲天神般站在胡同一头,张小强和张大强各手执两根金箍棒粗细的木棒站在胡同另一头,那只土狗被堵在当中。至今,张小强仍然记得那只土狗一双绝望的眼神,和被轰击后口吐白沫的惨景。
后来,那只土狗被他们骑着自行车载到某一间饭店,跟饭店老板稚嫩的讨价还价,最后得了二十五元。
就这些往事,经过后来不断温习,早已镌刻于心,又怎能忘记。
“也怪那条狗,谁让它老是恃强凌弱,老是欺负其他狗的。”张小强补充道,“其他狗治不了它,但总有人能治得了它!话说,那条狗吐着白沫,张着绝望的眼神让人难忘!”
“有些狗就是该打!”张天津道,“浑身刺痒,就是欠一棒子!”说着,张天津将两根球棒交还给了张金明,郑重地将球棒重新挂在他的腰上,“话说,一左一右在腰上挂着两根球棒的样子很帅,就像日本鬼子动画片里的奥特曼!”
张金明闻言苦笑了几下,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抚了抚腰间的两根球棒。
“叔,”张天津此时转身对张寿堂道,“这次小强哥好不容易盖回房子,作为一个老邻居,你得多多照顾他点儿……最近村子里人些人老是爱炸刺儿,非不让村民盖房子……老百姓们嘛,要是不盖房子那他们住啥?……叔,要是碰上村里有人来捣乱,你得出手哇,就像有人阻挠你建大棚一样,要帮小强哥将那人赶走,要是赶不走,那就把他打出屎来,倘若他之前拉得不干净的话!”
“嗯,好好好,没问题……”张寿堂答道,“村里有些狗日的,就是爱管闲事儿!”然后他顿了顿,对张天津邀请道,“老侄子啊,来来来,来我家喝水吧,我有好茶!”
“不了,叔,改天吧,”张天津假装带着歉意回道,“我还有事儿……另外,我还赶时间……我车里还坐着个娘们儿呢!这时候怕是早在那里摇头摆尾地闹意见了,埋怨我耽误时间……叔,你懂得,娘们儿就是那样儿,三天不操,上房揭瓦!”
“是是是……”张寿堂听罢脸上挤出几道猥亵的鱼尾纹笑道,“娘们儿就是贱!呃……我也得赶去干活儿了,大棚里得开风口透透气,否则芹菜就要捂烂了,我可就仗着这点儿东西了……”说着,张寿堂挥挥手,张金明晃着腰间的两根球棒,仿佛在风中摇荡的一串风铃般跟了上去。
张天津再次走到张小强身边,两人交谈了一会儿,这时听见大铁门一响,张寿堂拉了一辆脚蹬三轮车出来,载着吃得如一头小肥牛般的张金明向胡同北行去,向笑着向张天津打着招呼,“老侄子啊,有空来我这里喝茶呵,我可有好茶,这茶一般人我可不伺候他!”
张天津挥手回应,当张寿堂爷俩消失在胡同拐角处后,他跟张小强告别,转身踏上汽车响声喇叭然后绝尘而去,张小强在背后摆手遥遥相送。
之后的一两天,建房工作比较顺利,“风调雨顺,小虫子也不来作祟”,建筑工人放开手脚来干,地基很快砌好,开始在上部砌墙面,一只只大砖被垒上地基,墙面渐渐砌成一米高左右。
第四日上午,张小强正在旧屋场瞧着工程的进展情况,这时从南边的路上驶来一辆面包车,面包车径直冲下路面、驶进前面的一片空地,向这边驶来,最后停在张小强屋场南侧、张寿堂家门前。在张小强认为此事不祥的观望中,车门拉开,下来几个小伙子,张小强并不认识。
“把房子停了吧,”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对张小强道,“咱们张家村不允许盖新房子。”
“你们是咱村的?”张小强惊讶道,“你是谁家的?”
那位年轻人没有回答张小强的话,只说道:“我们也是身不由己,这是我们的工作,帮帮忙吧,完不成领导的任务是要扣钱的。”语气倒是十分诚挚实在。张小强也不再询问他的家庭,甚至对这位年轻人抱有好感,纵然他不认识他们。
这也难怪,张小强之前在城里上职高,然后考去省城上高职,三年后毕业,在省城又工作了两年多,回家后继续在城里工作,平常不喜欢串门,所以村了里很多的年轻人他并不认识。几个年轻人在张小强诧异的目光下向他走来。
看来,村子里为使抑制建筑新房的事情落到实处,特别找了几个人组了一个队伍来执行这件事,熟脸儿反而不好展开工作,那只好用生脸儿。张小强分析认为,这几个年轻人一定是旧年间闹饥荒的日子里逃难到海边的村民,现在看到日子好了,再次申请返回了村子,所以他们面生。
面生的人因为没有过往情分,所以在展开工作时不需要顾忌庄乡脸面。
“你们是从海边来的?之前从村子里出去逃难,现在返回来的人?”张小强问。
“是。”那位年轻人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张小强问他们道,“你们做这项惹人儿的工作,难道就不担心村民们以后会不接受你们?”
“村子里领导让我们返回本村,总是个情分,”年轻人道,“我们多少也要报答一下。”
这话说得实在,张小强不便反驳,毕竟大家都不容易。于是,从目下看来,张小强便面临一个巨大的矛盾:房子必须要盖;而他又不想难为那几个年轻人。他更不能像张寿堂那样,非要摁住人家,然后将人家打出屎来。
“你们回去吧,”张小强对年轻人认真道,“回去跟领导说,张小强仍然要盖房子……就说不是你们的原因,而是张小强的问题。”
“这可不行,”年轻人道,“真要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成了废物……当然,我们已经被骂废物很多次了,所以……我们想尽量不当废物。”
刹那间,张小强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可爱,就像魏巍笔下的“最可爱的人”一样可爱。
“但房子我一定要盖,”张小强解释道,“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你也知道……咱村里盖了多少房子了,有的人家连盖了多少处也没人去管,我就只盖这一处,还是在我家老院里,为啥非要阻止呢?”
“那你早盖就好了,”年轻人认真道,“但现在村里的确不让盖。”
“那咱俩就互相表演一下给村里看看,”张小强笑道,向年轻人提出了考虑了好久的建议,“我非要盖,然后你们假装不让盖,上前砰砰两脚踢掉我墙上的两块儿大砖,然后房子就在这种相互拉锯过程中很快盖起来……这样已成既成事实后,村里也就会偃旗息鼓了吧?”
“我不是表演,我是真踢,”年轻人道,“否则我们就还是废物,还会被人骂。”
“那就请踢得少一点儿!”张小强说着,再也不理那几位年轻人们,转过身去看着忙碌的建筑工人们。这时,那几位年轻人也不再客气,越过张小强身边便跨进了屋场的新地基里。
“赶紧住手!”为首的那位年轻人大叫道,“否则就没收你们的器具!”说着,那位年轻人飞快上前,抬起一脚连踢向墙面,墙上的几块大砖砰腾砰腾落在地上。
看起来,他是玩真的。这下建筑工人害怕了,毕竟大砖是主家的,而器具则是自己带来的。他们当然不想惹麻烦,于是胆怯地望了张小强一眼,乖乖地握紧了手中的器具站在一旁。张小强当然不会傻到非要命令建筑工人必须强硬地砌墙,然后跟那几位年轻人顶牛干。
倘若你硬砌,他们肯定就会硬踢,你砌的越多,他们就踢的越狠,而你砌墙的速度绝对赶不上踢砖的速度。
于是张小强命令停了砌墙,招呼建筑工人们在一旁喝水休息,然后与几位年轻人沉默对峙。“他们终究会走的,”张小强想,“他们走后我再继续砌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