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更有可能是张寿堂发现一向牛逼闪耀的自己本来可以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但无奈小儿子先失一只眼睛,然后就困守在家,有可能孤身一人老死一生,这个事实让他心生天意弄人的复杂情绪,令他痛不欲生。后来却看到父亲一生懦弱无能、本应该一穷到底的张小强,却过得如此之好,如今又要盖新房,这一下点燃了他的嫉妒之心,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所以他便随意找个借口千般阻挠他!让他盖不成房。
此时的张小强,心底抵抗着无穷的压力,而此时的他,内心远未成长到能够独自支撑的地步。一是钱财的压力,他所借到的钱远未达到计划的数目;二是村子里给的压力,村子里有意抑制新房的建设,如果没有足够的沟通和交流,村里一定会来制止,这房子就盖不成;第三种压力来自张寿堂。
目前,来自张寿堂的压力却是最大。而在张小强开始时的计划里,来自张寿堂的压力应该是最小的,或者没有压力。张寿堂如此撕破脸面,是他断然没想到的事。
三种压力集中到一起,仿佛向海底愈潜愈深的躯体,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向胸腹压迫而来的疼痛,令张小强觉得,在向下哪怕潜进小半米,他的心肺就要碎掉。这些压力,他本想找人来分担一下,却是不能。
面对村里抑制、张寿堂施威的态势,邻居根本不敢靠前,当然,即使他们靠前帮张小强说话,村里人和张寿堂也不会买账,或许,张寿堂还会向靠前的人发疯,这种事不是没有过,所以邻居只能将同情的眼光张望着张小强。
而二爷张祖昌、堂哥张大强、六叔张祖荣早就躲得远远得,根本不敢靠近,也不肯帮忙,害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三爷张祖庆,在张小强叫挖掘机平场子的那一天去卫生所拿药,回来时经过屋场,站在那里张望,对此,张小强充满希望。
“三爷独身一人……”张小强想道,“按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套理论,三爷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吧?或许在建房这件事上,他能出面替他说话,能够抵抗一下村里人的制止,以帮助顺利地建房吧。”
谁知三爷望了片刻,对张小强语重心长地说:“小强啊,别盖了,村里既然不让盖,你就别盖了……即使盖起来也会被人拆了……哼,不信你就试试看,早晚有你受的!”
一番话将张小强浇个透心凉,神经差点断掉!“会说话么!”张小强在心里暗骂着,“不帮助我、不鼓励我我绝不埋怨,但他妈别打击我呀!打击我也行,那别讽刺我是一个没有见识、没有智商的猪头啊……并且在你那看似颇有见识般的语气里,还透露着某种智者的权威性……呃,我真是操了!”
当然,这些六叔三爷、七姑八姨的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毕竟大家不是一家。可就在张小强决定盖房前,他跟他爸爸商量,张祖华却说:“这事我可管不了,我也帮不上忙,你得做好被村里人制止的打算……人家早就规定了,不让盖房不让盖房,你非去盖房干什么!”
张小强无语,知道他再也指望不上了。但现在面临张寿堂的无穷压力前,他却跟自己顶了牛……张小强刹那间感觉自己的躯体又向海底深处下潜了大半米……
还好,那心脏没破,尽管跳动得有些剧烈、是那么不甘。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建房计划已然开始实施,旧墙已被推平,地槽已经开挖,已经进了一批砖块,开弓已然没有回头箭。
因此,不管张祖华的告密行为怎样,即使这不是事实,这房子得盖;是事实,这房子也得盖。
第二天上午,建筑工人正在忙碌砌小砖,张小强正拖着长长的水管浸湿昨日卸下的大砖,边浸边在担心,不知道张寿堂究竟作何感想。整个早上,张小强在新家和旧屋场之间穿梭,并未见过张寿堂,张寿堂也并未堵在门口非要讨取昨天想要的那五百块大砖。但张小强并不感到心安。就这样,他在忐忑中等待着有事发生。
他隐隐觉得,仍会有事发生,一切不会那么简单的。
九点以后,距离旧屋场三十米外的路面上响起汽车的轰鸣声,张小强抬头看去,发现要拉的第二车大砖来临了。张小强忙关掉水管,向大车的方向跑去,挥舞着双手向驾驶室示意着,仍然卸在昨天卸落的地方。汽车慢慢驶过几个邻居,最后经过张寿堂家的门口,汽车停住了,从张寿堂家的院子里传出几声狗吠。
张小强有些担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张寿堂仍旧紧闭的大门,挥手示意拉砖人卸车。拉砖人仍是昨天那两位年轻人。张小强很佩服这两位年轻人,因为经历昨日张寿堂一事之后,他们仍然能够开着重车无畏平静地再次经过张寿堂家门前,这的确需要勇气。
在张小强心目中,这两位年轻人要么真有不怕强人的实力,要么就是纯粹的傻子。
“我必须承认,”张小强对跳下汽车后的两位年轻人道,“你们的确胆大……你们应该带一卡车光头保镖的。”两位年轻人呲牙笑着。
“拉砖拉得多了,见过太多的狗玩意儿,也不是没干过架,”一位年轻人笑道,“但是见到像昨天那么傻逼的狗玩意儿还是第一次……所以,今天还想来逗逗他……想到昨天他那种装逼的熊样儿我就想笑,昨天回去时我们笑了一路……觉得还不过瘾,所以今天再来大笑一回。”
“打住!千万别挑衅!”张小强道,“我知道你们有本事,但你们是外人,拉好你们的砖就好了……你们要是真跟他干一架然后跑了,回头留下一片屎谁来打扫呢!有麻烦的还是我……所以算哥哥求你们,千万别再学狗叫了,我头疼!”
听完张小强皱着眉头说完这番话,两位年轻人各呲着一口白牙开心地笑着。看来,这两位年轻人果然不是没脑子的蠢蛋,知道明确地区分开雇主和他人的区别,有种天然与雇主亲和的个性。雇主毕竟是上帝,是赚钱的来源,也是恩人。
但是,找事儿的外人就不一样了,那是敌人。
两位年轻人也不多说,手脚麻利地打开厢板,开始卸车,此处响起砖块碰撞的声音。卸着卸着,张寿堂家的大门忽然开了,张寿堂从门里走了出来,后面紧跟着张金明,只见他的腰部两侧各挂着一根球棒,随着他的走动在他的大腿两侧摇晃着、摩擦着。
见到这种情景,张小强再次皱紧了眉头。不知为何,他这次的第一反应不是对张寿堂的恐惧,而是对张金明的鄙夷:“妈的,你还能再傻逼点儿么?”随着球棒的摇晃和摩擦,张金明跟着张寿堂来到汽车的尾后,站直身体不动了。
“叔?”张小强颇有礼貌、面带尊重之色对着张寿堂喊了一声。
“别叫我叔!”张寿堂叫道,“我给你说多少遍了!不要让重车经过我的门前,我底下埋着下水道管子……你为什么不能从你屋后的大街上卸砖!你为什么非要将砖卸在我的门前?”
“因为那里早卸了沙子、石粉和石子儿,叔,”张小强耐心地解释道,“要是再卸砖的话,就把大街给堵了,那是村里的交通要道……”
“那里是交通要道,”张寿堂吼道,“难道我家门前就没人出门了么?你考虑全村人出门的方便,你有没有考虑我全家出门的方便?”
“叔,”张小强道,“我们以前是邻居,现在关系也不错……如今我要盖房子,必然会让邻居受骚扰,我认为做为一个好邻居,应该能够相互理解!”
“理解个屁!”张寿堂仿佛突然失去了理智,狠狠戟指着张小强咆哮道,“当时你那狗日的爸爸举报我建大棚的时候怎么不理解我!我建大棚跟他有什么关系?侵害了他什么利益,为什么他要举报我?……就是因为他的举报,我才浪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才建起大棚来……就是因为他的举报,我才差点打死了村里要拆我大棚的那个人……你说,昨天晚上你回家问你爸爸了没有?他是不是举报我了?”
“他说他没举报你……另外,他说他这一辈子也没举报过任何人!”张小强平静地说。
“放屁!”张寿堂怒道,“我都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他举报过我……我就知道他不会承认!……不管他承不承认,他都举报我了,那么今天我就要向他讨个公道!”
“叔,请问,是谁向你举报了我爸爸,说我爸爸举报了你的大棚?你告诉我,我要亲自向他对质!”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只知道是你爸爸举报了我就行!”
“说到底,叔,你还是没有证据!”张小强平静道,“这么说吧,叔,一方是我亲老子,一方是我好邻居,你说我究竟该相信谁?相信我爸爸,对不起好邻居;相信你吧,又对不起我亲老子……那么,我只好选择谁也不相信!”
“你必须得相信我!”张寿堂叫道,“你那个无能软弱的亲老子就是那样,敢偷偷摸摸告密,却不敢明目张胆承认,都一辈子了,难道我还不了解他么……从现在起,张小强,我不再跟你废话,我明确警告你,不要再在我门前过拉砖车,更不能在我门前过大吊车!要是过的话,我不仅会留下他的人,还要留下他的车!……不信你就试试!”
听到这话,张小强再也不能保持平静,因为不能过拉砖车、拉沙石车那还可以,顶多将其卸在大街,堵住半村人的出行道路,但是,想要在院子中前部盖起的这座新房顶部覆楼板,两侧胡同太窄,根本进不来大吊车,况且因为距离太远,还有旧房的阻挡,会使停在大街上的起重吊车根本无法施工,必须要将吊车从张寿堂门前经过才可以进入施工现场。所以,张寿堂拒绝大吊车经过他家门口,就是在抑制张小强的建房。
“叔,”张小强低沉道,“你是知道我家旧屋场周边环境的,除了你家门前之外,根本进不来大吊车,那么……你要是不让吊车经过你家门前的话,你就是不想让我盖房啊!叔!”
“我就是不让你盖房!”张寿堂叫道,“谁让你狗日的爸爸非要举报我的!”听到这话,张小强本来感到难以支撑的一颗心脏忽然失去了任何支撑,仿佛听到自己的内心震响了一下,仿佛在某处炸响了一颗礼炮弹。
咚!
这唯有自己才能听到的爆炸声却令张小强失去了大部分理智。
“张寿堂,你才是个狗日的!”张小强大叫道,这叫声仿佛是种发泄,“你口口声声说我爸爸举报了你,你有证据么?你说有人证,那么人证在哪?既然你说不出来,那就不要再说我爸爸是告密者……倘若你真能够证明我爸爸是告密者,那我会还你个公道,我会亲自把他提到你的面前,然后给你一把刀,你即使当着我的面一刀把他给砍了,我也不会挡着……谁他妈让他告了你的密呢……但,在能够证明我爸爸是告密者之前,请你滚开!别他妈妨碍我盖房子!”
“行啊!张小强!”听到张小强一番演讲式的宣言后,张寿堂道,“你有种!但是我还不信这个邪了……我就是妨碍了,你能拿我怎么样?”话说到这里,张小强听到张寿堂的身后响起两根球棒撞击在一起的叮当声,想必是张金明已然将两根球棒握在了左右手中,正在相互撞击着,表示一种震慑。
“别管这个傻逼!”张小强突然极端厌恶这种无聊的对峙,回过身来对两位看热闹忘了卸砖的年轻人道,“抓紧卸砖,卸完砖还要浸水……下午可能就要垒大墙了。”
“你们敢!”张小强身后突然传来霹雳般的喊声,正是张寿堂的叫喊声,“把卸车给我停了,我看你们谁敢!……张金明,给我一根球棒,咱爷俩一人一个看着,谁要再动,就给我砸断他的狗爪子!”
卸砖的年轻人闻言停了卸车,场面陷入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