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证据,请不要含血喷人!”张小强道,但他内心却不踏实。
“就是你爸爸说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张寿堂狂叫着,并推搡着张小强,张小强在犹疑间精神有点涣散,没有了底气,也没了骨气,在张寿堂的推搡下向后倒退着,张寿堂得寸进尺、毫不留情,继续狂叫着,“有人已经看到你爸爸向村里告密了,这就是证据……既然当时你爸爸不让我好,现在我也不能让你好到哪里去……”这时,张寿堂转头看到两个拉砖人在卸砖,向两位年轻人怒吼道,“你们两个也不许走,必须给我留下五百块砖!”
听到张寿堂对着两位无辜的年轻人怒吼,张小强反倒冷静下来,再次挺直了腰板,两手握住了张寿堂抓住他衣领的手腕,抵住了他的推拥,沉声道:“叔,咱这样吧,一码归一码,我的事、和我爸爸的事与人家拉砖人无关,有啥事你冲我来,先让两位年轻人卸砖后离开,咱们的事慢慢谈……叔,你看怎么样?”
此时,张寿堂望望两位年轻人,看到站在厢板上的那位年轻人停了手里的活计,冷冷的盯着他,眼睛里放射出两道寒光。“看什么看!”张寿堂大叫道。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也有点害怕。
“不要逼人太甚!”那位年轻人低沉道,眼睛里的寒光在闪烁着,“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为什么非要我们五百块砖!……我们只是拉砖的,无非学了几声狗叫,难道你年轻的时候就没学过狗叫?……我们不想惹事儿,卸完砖我们就走……但你要是非不散伙,我们就陪你玩玩儿……这个年头儿,谁怕谁呀!你要是想玩儿,我现在就打电话,拉一卡车光头来,咱们今晚上好好玩玩儿!……你看怎么样?”
“光头”,是流氓、痞子、黑社会的代称,因为他们害怕打架时被人采了头发,所以都剃个大光头,以图打起架来方便,也互相好辨认。那个年轻人这么说,意思就很明显了:别以为我好欺负,咱也是有人的人,你要是想打架的话,我就拉一车流氓来,跟你好好打一场。
话一入耳,张寿堂便想笑出声来,他在心说:老子吹了一辈子牛逼了,就靠着这个活着,没想到临末了碰到一个比我更能吹牛逼的。
但张寿堂不敢冒险,他看闪着寒光的年轻人的双眼不像在说谎,似乎很有底气,于是他害怕了,他害怕这位年轻人即使叫不来一车光头,哪怕是叫来一车拉砖的同行朋友,那也够人受的。于是他软了一下,但他不能立即表现出软弱的样子,那样也太没劲了,于是他依旧梗着脖子道:“你说什么?一车光头?看来你不服啊!好啊,你既然想玩儿,那我就拉两车光头来!……金明,还不快去打电话叫人!”
听到吩咐后,张金明吃了一惊,看样子差点没问出“你让我给谁打电话叫两车光头来”的话来,只见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双手各自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球棒,仿佛把天上正在闪烁的星星要给打下来似的,快速应道:“好的,爹,我这就去打电话!”
说着,张金明转身走进大铁门,又引出一片狂烈的狗叫声,接着传来张金明的叫骂声:“你妈逼!眼瞎么!是我,不看看就乱叫!”接着,大家听到一声尖锐的狗叫声,然后响起金属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据推测,应该是张金明将手中的球棒扔向了那条无辜的狼狗。
“唉!”张小强在心底叹息着,“难道,这是以打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根本叫不来两车光头后的无奈的宣泄么?”
看到张金明回家打电话去叫光头了,张寿堂放松了下来,松开了张小强的衣领,站在一旁沉声道:“好吧,既然去叫光头了,这里边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就等他们来……把事儿都交给他们吧……哼,到时候就不止是五百块砖的问题,是要出人命的……我不管了,就都给光头管!”
张小强有些方寸散乱,但于纷纭杂事中他只理出头一件事:那便是人家拉砖人是无辜的,是自己叫人家来张家村的,那就要确保人家能安全地离开张家村。于是他抬头对两位年轻人使一下眼色,两个年轻人会意,也不再理会张寿堂,继续卸起砖来,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
这时,从大铁门里跑出一人,正是张金明,仍然一左一右手里各提着一根球棒,想必是将那根打狗的球棒又捡回来了。作为一个枪手来说,要做到身不离枪,枪不离身嘛。从点上看,张金明做得就不错。
“爹,”张金明叫道,“我打电话了,两车光头说话就来!”
听到这话,张小强和两位年轻人不觉抬起头来,看到张金明说这话时的严肃认真样子,张小强不禁笑了。是的,再也憋不住了。但为了保全张寿堂和张金明的面子,他只是无声发笑。因为要是真笑出声来,就会点燃一根干燥的导火索。那样不值得!何必呢?为什么非要没事儿学狗叫呢?
听到了小儿子仿佛汇报军情似的表演,张寿堂大手一挥道:“好……金明,你再去搬两张椅子来,咱爷俩就坐在这里等光头!”
听到这话,张小强内心那个灿烂啊,他听见自己的心底在呐喊着:“天呐!请你赶快降下神只来把我收了吧!我实在受不了啊!”
张金明听到命令,转身去搬椅子了,不一会儿果然左右腋下各挟着一把椅子,艰难地走出门来。张小强惊讶地发现,两根球棒的把手上还各拴了一根绳,挂在张金明的腰间,随着他的走路来回摇摆着,这场景让张小强想起《龙子太郎》里的那位喜相而可怜的红妖。
张小强不再理会张寿堂,因为这幕笑剧他没时间欣赏,他向同样讶异而沉默的两位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同时不自觉地向他们笑了笑,那位年轻人会意,也笑了笑,认为自己根本不必打电话叫一车光头来,于是转身沉默着继续卸砖。
“还他妈敢卸砖……卸下来也都是我的。”张寿堂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道。但两位年轻人也不理睬,张小强也不理睬,整个场面冷寂下来,唯有砖块与砖块相互摩擦碰撞时的哧啦卡塔声。
如此持续了约五、六分钟,张小强觉得仿佛过了五、六年那么难熬,因为他得等到张寿堂叫的那两车光头来之前卸完砖,然后打发人家安全离开。在难熬中,砖块终于卸完了,不等两位年轻人跳下车,张小强也未确认砖数是否正确,将钱掏出口袋上前交给拉砖人,拉砖人微笑着伸手接过。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张小强催促道,“你们快走吧,一会儿要来两车可怕的光头!”两位年轻人笑笑,不置可否,转身打好厢板,然后钻进汽车打火。
“不能走!”张寿堂起身叫道,“留下汽车再走,拿五百块儿砖来!”说着,张寿堂挡在车后面,使拉砖车无法后退,也就无法离开。
张小强匆忙上前将张寿堂推到一边,挥手示意年轻人倒车离开,在驾驶室经过张寿堂身边时,张寿堂戟指着年轻人司机恶狠狠道:“胆小鬼!草包!一说两车光头要来就吓跑了吧?有本事别走!”
两位年轻人还算有点脑子,没有在冲动之下踢开车门非要跟他再玩玩儿,只见他们理都不理张寿堂,加大油门倒车,然后倒转车头猛踩油门,汽车吐出一溜青烟向前疾行着。
“哼,下次你要是敢来,我就留下你的车,打断你的腿!”张寿堂对着快要消失的汽车叫道。
汽车终于消失了,然后张寿堂猛然转过身来,再次揪住了张小强的衣领,大叫道:“就是你!你刚才为什么推我!要不是你推我的话,那辆汽车根本走不了,我早就留下他了!”
“算了吧,叔,别发彪了,”张小强道,“还是那句话,都是邻居百家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况且我还是个晚辈,你就别跟我计较了,也算我求你了,叔,快回家吧!”
“叫叔也不行!”张寿堂叫道,“叫叔能解决狗屁问题!……谁让你爸爸当时要举报我的,害得我的大棚被村里拆了两次才又建起来……都是你狗日的爸爸搞得鬼……他不让我好过,今天我也不让你好过!”
“叔,说事儿就说事儿,别嘴不狼籍的,”张小强忍住气道,“对着我,别骂我爸爸是个狗日的,我是他的儿子,他要是狗日的,那我是个啥!”
“你也是个狗日的!”张寿堂叫道,“在我这里,你别想安安稳稳盖房子!”
“好,”张小强道,“叔,这房子我今天就不盖了,我这就回去,我回去问问我爸爸,倘若他要是真向村里告了你的密,我当场就拉他来向你跪下道歉……但是话我说在前头,倘若要不是他,我会回来找你!”
说完,感到无尽疲惫、无名头疼的张小强狠狠地扯开张寿堂揪住衣领的双手,再也不想理睬张寿堂这爷俩,也不管场子上的大砖小砖,转身迈开大步就向家里走去,他要回到家,亲口问问他父亲,到底有没有告人家的密。
真搞不懂了,这天底下的人都吃饱了撑得慌么?没事儿就学狗叫,没事儿告人家密干什么!
张小强怀着半是杀人、半是自杀的一颗心,对一切失去了认知,跌跌撞撞地,靠着动物般的本能回到家中,劈面碰到了他爸爸张祖华,他劈口就问:“你为什么闲着没事儿非要去告人家的密?”
他这话让张祖华愣在当场,似乎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张小强问的是他,遂聚起眉头叫道:“什么?你说什么?告密?……告谁的密?谁告了密?告密什么?”
“你有没有告过密?”张小强逼问道。
“我……”张祖华想了想道,“没告过密……咋了?”
“今天张寿堂阻挠我拉砖了,不让砖车从他门前过,还非要留下人家五百块砖……”张小强道,“总而言之,他不让我盖房了……他之所以阻挠我盖房的原因,是说你曾经告过他的密!”
“我哪告过他的密!”张祖华道。
“你再想想,究竟有没有告过他的密……”张小强道,“我提醒你一下,不知前年还是去年,他在西水库边建蔬菜大棚,后来有人阻止他,阻止了他好几次他才最终建起来……其中有一次,他还差点把人家的屎给打出来,这是他说的,打的那人住进了医院……你想想,是不是你给村子里告的密?”
听到是张寿堂说他告的密,并且事关蔬菜大棚的建设,张祖华的眼神里明显闪动着恐惧的光芒,似乎手足无措起来,但他却将脖子梗得直直的,大叫道:“他放屁!我哪有告他的密!告密这事儿……他种大棚跟咱又没关系,我告他的密干什么!”
“别扯那么多,”张小强盯着他道,“你就说吧,给个准话,你究竟有没有告过密?”
“妈逼!”张祖华叫道,“你以为我是傻瓜么?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向人告密?……我看你在外面不敢跟别人杠,就敢在家里向我撒气是吧!”
张小强无奈,这盖房子的砖还没拉齐呢,自家爷们已经在家顶牛了,他由无奈而生愤懑,此时此刻,他真想脱口向他爸爸说出“你的确是个大傻瓜,你也就敢跟我梗梗脖子,有本事你跑出去向张寿堂梗梗脖子去,我可没忘记当年我在外面快被他打死了,你还在家捂着被子睡大觉”这话,但这话他没说出口,并且这事情无论是不是事实已无关紧要了。
关于告密行为,有可能是他爸爸一颗老党员的情怀突然泛滥、也有可能因祖祖辈辈传承的良善而激发的为民请命之心骤然暴起(个人占据了全村的土地,大部分村民就受损失了)、或者是为表达不平之忿(你凭着你个人泥腿、强梁就想占地?太让人生气了吧!),于是随口倾吐了几句不平之气,不觉让别人听去,并以讹传讹,他爸爸从而成了告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