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狗叫声可能会引来狼的。”张小强低沉补充道。
但两个年轻人仿佛根本没听到张小强的劝诫,继续在学着狗叫,其中有一个觉得自己学得很像,为了犒赏自己而骄傲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小强脸色难看,心说:“你们难道是猴子请来的逗逼么?”但他怕隔墙有耳,不好给两位年轻人解释过多,只能紧张地盯着张寿堂家的那两扇大铁门,内心在虔诚地祈祷着,希望那两扇大铁门千万不要打开。倘若打开,就像一张豺狼的血盆大口,是会咬人的。
这时,在狗叫声中,铁门嘡啷嘡啷响了起来,是门栓被迅速拉动的声音,接着,两扇铁门被粗暴地拉开,从里面闪出两个人来,前面正是张寿堂,后面跟着他小儿子张金明。看到二人,张小强心里一凉,碎碎念道:“完了!完了!再让你们吃饱了撑得非要学狗叫!”
“你他妈的是两条狗么!学狗叫很好玩儿是吧?将我家的狗引得叫天叫地的没个完!”张寿堂右臂前伸,戟指着两个卸砖的年轻人骂道。两个年轻人吃了一惊,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张寿堂,又望望张小强,分明在问:“这人在跟我们说话么?”
张小强来不及响应两位年轻人无辜而质询的眼神,转向张寿堂道:“叔?”
当张小强喊完这个“叔”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电影中的一个场景:“大哥,自己人!”
张寿堂当然不会理会张小强的招呼,因为他知道他要是理会了,那可能就不好意思往下发飙了,于是他伸手拨拉开向前靠近的张小强,径直走到两位目瞪口呆的年轻人面前,板着脸认真道:“两位小伙子,咋不学狗叫了,继续叫!”
张小强赶忙向前,下意识托住张寿堂的左臂急道:“叔,没事儿没事儿,是我拉砖,正在卸砖呢,回头我让他们小点声儿……”同时向两位年轻人挤着眼睛,示意他们继续卸砖。但两位年轻人看上去并不想买张小强的账,望着一位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的无礼逼问,脸色愤怒扭曲起来。
这就是年轻人的好处,有冲劲、不服输;同时也是年轻人的坏处。
“你是谁?”其中一位年轻人直起身来,站在车厢板上,居高临下对着张寿堂横眉道,“我们学狗叫碍你啥事儿了……你管我们学不学狗叫。”
“哟!”张寿堂惊讶道,“行啊,小子,敢呛我呵!你他妈下来!”
张小强不安地望着年轻人,怀着害怕又期待的心情想看看事情到底怎么发展,但那位年轻人却蓦然转过身去道:“没功夫理你,来,我们继续卸车。”他向另一位年轻人挥手道。随着挥手,他们两人回转身继续卸砖。张小强不安地望了望张寿堂,看到他的脸色开始扭曲起来。
看来,那位年轻人不屑理他的那句话让他很是受伤,似乎比打他的脸都难看三分。他转头对张金明吩咐道:“去,回家拿球棒!”然后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年轻人,“你给我下来吧!”一把将那个年轻人拽下车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张小强唬了一惊。
简直、粗暴、快,是张寿堂打架的一贯方式。蛮横无礼、六亲不认是他的一贯个性。很多人见识过他这点,很多人对他这点既害怕又无奈。我们的恐惧和无奈又于无形中助长了他的粗暴、蛮横。
那位年轻人重重地摔下车厢,后背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张小强将眼一闭心道:“完了,出人命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年轻人身手灵活,在摔倒的刹那,却一骨碌从地面上弹了起来,向后一退,与张寿堂拉开距离道:“怎么,你想打架?”
“我揍你个孙子!”张寿堂叫着,又要向前冲,这时张金明也从大门洞里冲了出来,一左一右两只手臂各挥舞着一根老旧的棒球球棒。“爹,球棒来了!”张金明叫道。刹那间,张小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真要是出了人命,或伤了人命,那他的房子也就别盖了。于是他猛然冲上去,拦在那位年轻人和张寿堂之间。
“好好地卸你的砖!”张小强气急败坏地对年轻人吼道。听到张小强的吼声,那位年轻人毕竟是常拉砖的人,知道卸砖的钱还握在人家家主手里呢,闹出冲突之后恐怕这钱也不好伸手讨要了,于是识趣地向后退了几步,张小强迅速转身张寿堂。
“叔,冷静冷静,”张小强半是乞求半是强硬道,“他们两个不该学狗叫,更不该将你家的狗引得大叫,影响你休息……我替他们两个向你道歉……要知道,他们两个是我招来的,我要盖房子么!……叔,邻居百家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给我个小面儿,这事儿就算了吧!”
“快,给这位大叔道个歉,的确是你们的错,谁让你们非要学狗叫的,”张小强再次对那位年轻人叫道,“道完歉赶快卸砖,难道你们想被留在我们张家村么!没人对你们请客吃饭!”
听到张小强异常慌乱懊恼、又气急败坏的叫声,两位年轻人大概并不是傻子,否则怎么能买得起汽车常期拉砖赚钱呢,于是他们平静下来,尤其那位年轻人缓缓走到被张小强拦住的张寿堂面前,神色与肢体放松下来,仿佛面对着笼子里在栅栏后咆哮的一只饿虎道:“我错了,我不该学狗叫……我只是个卸砖的……我这就去好好卸砖。”
“不行!”张寿堂却来劲道,“已经晚了!你他妈地非要学狗叫,把我的狗引得叫天吼地的,已经严重影响我休息了……你……你给我留下五百块砖!”
天,五百块砖!
“妈的,这可是36.5厘米*24厘米*11.5厘米的大砖块啊!这一汽车也就他妈三、四百块,你跟我要五百块砖!难道我还要向砖厂给你现拉么!”张大强愤怒地想着,心底里用最粗暴的语言问候着张寿堂的十八辈祖宗。
两位年轻人脸色微变,无意地望了望堆积的砖块和自己的汽车,才觉得今天他们碰到了硬茬。两位年轻了略微思索了一下,没做任何过激的动作,而是在那沉默着,观察着动静。他们或许已经考虑到,那头饿虎要砖要的越多,也许事情更好解决,对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反而会令人反思,能够抵消一部分冲动。
另外,他们也可能晓得,对于一头凶猛的、一度想尽速冲出牢笼的饿虎来说,越关它它会越暴躁,倘若蓦然打开笼门,它冲出笼外,站在旷野间,倒可能因突然失去了目标和方向而感到迷惘,从而冷静下来。
因此,两位年轻人未动,等待着那头饿虎先是迷惘而后冷静。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对面那头饿虎不仅是头饿虎,而且是一头疯虎,它要是冲出来,站在旷野中,倘若发现没有任何撕咬的目标后,它会连青草都会啃两口。但见张寿堂狠狠地一拨拉张小强,冲出张小强的束缚,冲向了那位年轻人,一把揪住了年轻人的衣领叫道:“叫你留下五百块砖,你听见没有!”
那位年轻人倒没慌张,能看出来,他也想尽快偃旗息鼓,而不是火上浇油,也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所以他既没说话,也没动作,任由张寿堂揪着衣领,抬起头来用眼神征询着张小强的意见。
张小强再一次产生了想死的冲动。
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儿啊!
但张小强还算冷静,他知道,起了冲突后对他而言,有百害百无一利。毕竟他才是盖房的人,是被动的一方。倘若他暴起杀人,或者伤人,那么别说盖房了,恐怕还得进班房。而要是自杀,就因为这点小事儿,那也太丢人了。况且,为这种人自杀,根本不值得。自杀了,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希望就全都没有了。
所以不能自杀,也不能杀人。想到这些,张小强慢慢平静了下来,将刚才的暴怒、无奈、不甘和恐惧全部压将下来,冷静了下来。他告诉自己说:要坚强,一定要挺起脊梁来,硬起骨头来。
对自己说完这话后,张小强深吸了一口气,由自杀或杀人的这两种杀意地纠缠中蓦然升起一种决然来、冷戾来,这决然和冷戾让他狠了起来。他面色平静向揪着年轻人衣领的张寿堂走去。缓缓走去。
然后伸出手去,沉默而有力地握住了张寿堂揪住那位年轻人衣领的手腕,低沉道:“叔!……我给你叫叔了……今天是我要盖房,盖房就需要拉料,拉料就要妨碍到邻居……料要是放到我旧屋后的大街上,就会堵了大街,行人就会不便,所以我将料卸在你这边,因为你这边宽广,当然,也不会忍辱你的出入……所以,对因为盖房而给你造成的影响,我向你郑重道歉……所以,一切事情是因我而起……砖是我要求他们拉来的,跟他们无关,所以,你不要对人家不满,人家也不容易,所以不要难为人家,所以……你要是心有不满,你冲我来!”
平静地说完这番话后,张小强有所期待,他希望张寿堂哪怕稍稍有点脑子,就会同时明白拉砖人和张小强的不容易,从而稍稍升起一点恻隐之心,因此能够原谅两位年轻人学狗叫的行为。
然而,跟年轻人想错了张寿堂的行为一样,张小强也想错了张寿堂的行为。
“张小强,还他妈用你说!”张寿堂突然松开了那位年轻人的衣领,转而却紧紧抓住了张小强的衣领,扭曲着脸面大叫道,“你以为你能逃得过!我收拾完了拉砖的我还要收拾你!”
“为什么要收拾我?”张小强刚刚压下的愤怒再次升上来,低沉问道,“难道又是因为我叫来的拉砖车压塌了你的下水道管子?放心,刚才我检查了,管子好好的呢,看得出,你的确埋了一根好管子。”
张小强尽量表现得平静,语气尽量得轻松,甚至幽默。因为作为一个文化人、文明人,他觉得被一个泥腿子莽汉抓住衣领太不体面了,这简直是在挑衅读书人的尊严,这简直就像被一条疯狗咬住了西装的裤管一样令人讨厌,令人摆脱不掉,从而显得狼狈不堪、有辱斯文。所以张小强尽量用自己的平静来表达着、宣示着自己的尊严。
“那只是其中一件!”张寿堂却揪着他的衣领摇晃着他大叫着,“你要是压坏了管子我当然会要你赔的!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生气你拉砖经过我的门口么?那是因为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关于你爸爸的一件事!”
“我爸爸的事?”张小强茫然道。“怎么他妈的又扯上了我爸爸?”张小强疑惑地想道,“就我那个怕你怕得要死,恨不能当场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也要躲着你的我的爸爸?他敢惹你?这事我简直比五百块砖还要可笑!”
“你在开玩笑吧!”想到这里,张小强轻松地笑道。
“谁他妈有空跟你开玩笑!”张寿堂大叫道,“想当年我在水库边沿建蔬菜大棚的时候,就是你那狗日的爸爸跟村里告了密,然后村里派了很多人来干涉我,非要拆我的大棚,然后就是那次,我喝醉了差点把其中一个小子砸死!砸得他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发生那这件事,就是因为你那狗日的爸爸告了密!”
这话说出来,张小强猛吃一惊,真要是那样的话可完蛋了。但张小强对此半信半疑,因为他坚信:以他父亲那小小的胆子,绝不可能闲着没事去告密。尽管他可能会一时因为自己作为一个老党员的革命情怀发作,而告别人的密,但他绝不敢告张寿堂的密。那是条高压线,他懂得绝不会轻易去碰它。
张小强迟疑了一下,而张寿堂抓住他的迟疑,他继续叫道:“怎么样?没话说了吧!我就是我非要干涉你盖房的原因……当年他告密让我建不成大棚(当然,后来他建成了,并因此获利不小),那么我今天也要让你盖不成房子!”
听到这话,张小强感到一阵心虚:告密这事儿,不会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