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小强这些话,张寿堂怔了怔,看来,似乎再没有什么借口来发飙了。然后他转过头,面向拉砖人,狠狠道:“小心点儿,别卸偏了砖,落下来砸坏了我的山墙呵……真要是那样,那你就别走了,留下来跟我好好地喝一壶吧。”
说完,他一挥手,将他的老婆和小儿子张金明唤回了家中,咔嚓一声关上了院门。张小强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到脊背后面冷汗直流,假装镇定转身望着拉砖人卸砖。
“你们村民风不善啊,”拉砖人边卸砖边对张小强叹道,“邻居家盖房他也好意思拦七挡八的……是不是你们村人都这样?”
“当然不是,”听到拉砖人的话后,张小强有种被一只苍蝇坏了一锅汤的感觉,就是因为村子里有张寿堂这种人的存在,将村子整体的精神文明都拉到了低水平,他忙辩解道,“只是我们村这张大蚊帐里,不知怎么进了一只苍蝇而已……我相信,每个村子应该都有这种苍蝇。”
“说得是。”拉砖人应道。尽管累得气喘吁吁,他仍然余悸未消,继续叹道,“哎!刚才被吓傻了……看那个架式,他要跟我拼命似的……我本来做好了赔偿五百块砖头儿的打算了,哎,就当掉钱了,算是好几天白干了……拉这么多年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狗玩意儿!”
“是啊,”张小强附和道,“即使碰上这种狗玩意儿,你还得忍着,在外村里人生地不熟的,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骂,总不能豁出去既丢了芝麻、又赔了西瓜吧……干你们这行不容易!”
“何止不容易!”听到张小强这番话,拉砖人显然得到了共鸣,“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就这种活儿,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卸一天砖累得都找不着自己的胳膊,晚上回去连性生活也不愿意过……说白了,我们这种人,就是在拿命换钱……等哪天干不动了,哪天算完!还落一身伤痛的毛病……呃,兄弟呀,看你穿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的,你应该是有学问的人,你是干啥的?”
“程序员,电脑方面的……”张小强道,“另外,我得给你叫叔。”
“哎呀!”拉砖人叫道,“你可是高科技人才啊!比我们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兄弟呀,你有前途啊!”听完这话,张小强自嘲地摇摇头,心底里叹息着:唉,哪个行业都一样啊,既有头,就会有尾……可惜的是,我的才华和经历根本撑不起当头的资格啊。
“凑合混吧!”张小强道。
“你还凑合混?”拉砖人叫道,“那我们不是白活了!”
闲谈中,砖慢慢卸完,张小强递过烟卷,拉砖人忙扑打全身的灰尘,然后诚惶诚恐地接过叼在嘴上,打好汽车厢板,示意张小强点数,张小强看都没看,将之前谈好的钱数递到拉砖人手上:“不用点,我相信你。”
的确,拉砖人干得是长期的买卖,又身处异乡,怎么会因为几块砖头为自己惹事,甚至自决财路呢。看拉砖人的面相,便知其并非刁蛮之人,这种人只会给多,不会给少。
拉砖人笑容满面,点头接过钱币,显然,他对张小强的信任很是感激。“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拉砖人道,“不仅回护着我们,而且不会斤斤计较……要是买我们砖的人都像你就好了。”
“只是乞求所有的人不像我们村这个狗玩意儿就好。”张小强望望张寿堂紧闭的大门,开口笑道。拉砖人也笑,笑罢欲走。
在上车前,拉砖人下意识望望张寿堂家的大铁门道:“胡同太窄,向前不能走,我得退回去,可……又得经过他家门口了,有可能压断他家的管子?”
张小强笑笑道:“快走吧,没事,有我呢,你上车尽管走,一溜烟儿就下去了……难道那个狗玩意儿真不是个玩意儿,他会驾车追上揍你?”拉砖人笑,上车关门,启动了汽车,缓缓向后倒去,经过张寿堂门前时,下意识地望了望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几声沉闷狂戾的狗吠声从门缝里传出来,令拉砖人一片忙乱,好不容易倒出张寿堂胡同前的那片扇形平地,转过车头一溜烟走了。
看到拉砖车消失于粉瓦白墙之后,声音也湮灭在时空距离之外,张小强望望张寿堂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就像跟鬼子打仗似的,我真是操了!”张小强暗道。
回到家后,张小强连喝了几大口水才缓过劲来。“这才是盖房的第一天,便遭到了阻挠……妈的,没想到这阻挠不是村里来人实行的,反而是俗话里‘远亲不如近邻’的邻居阻挠的……而根据计划看,盖房只怕要持续大半个月,倘若那个狗玩意儿天天来阻挠,那可如何是好!”张小强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想道,“是谁说的那话来?‘对同志要亲,对敌人要显得更亲’,千万不能激化矛盾,一旦和他开动了武力,恐怕这房子就盖不成了……嗯,用点小贿赂跟他拉拉关系吧。”
想到这里,张小强打定了主意。休息片刻后,他起身走出家门去向胡同口的小超市,从超市里搬了一箱杂牌酒,然后心情沉重地来到张寿堂门前,从门洞里伸手入内拉开门栓,在剧烈的狗叫声中,迎着从屋子里冲出来的张寿堂,微笑着将那箱酒递到他的面前。
“你这是干啥!”张寿堂问,然而那狗叫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只见他恼怒地与张小强擦身而过,向拴在南墙下的那条大狼狗吼着,“别叫!别他妈叫了,你再叫……”说着,他随手抄起一根木棒向狗砸去,正中其腰,狗尖锐地叫了一声,委屈地呜咽起来,狗叫声暂时息了。
“叔,给你买了一箱酒,是我孝敬你的,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请你务必收下……”张小强将酒推向张寿堂,抬头笑道。
“不,我不要,我早就戒酒了……”张寿堂推辞着,此时剧烈的狗叫声再度响起来,令人心烦意乱,张小强不再理会张寿堂的推辞,将那箱酒强硬地推到张寿堂情里,然后转身离开。
张小强离开后,狗叫声终于息了。“妈的,狗就是这样,即使你给它家送酒,它也会以为你是去压塌它家管子的。”张小强回头望望,心中暗道。
此时的张寿堂抱着那箱酒回到屋子里,放在桌子边,然后坐了下来,对着他老婆和小儿子张金明笑道:“哼,没想到张小强这个家伙还懂点人事儿,还给送了一箱酒来。”说着,他转眼向那箱酒望去,之后脸色剧变。
“妈的,”张寿堂叫道,“我当是什么好酒呢!原来是狗日的杂牌酒,这一箱也他娘的不过四十元!”
“行啊,”他老婆在一旁劝道,“人家送酒,这说明人家小强将你看在眼里,这就够看的了……如若不然,人家平白无故的为啥送你酒,往后你就收收你的脾气吧,都是邻居百家的,怎么能不让人家拉砖过车呢!”
“不行!”张寿堂怒道,“送我这种破酒,还不如不送!他这是在送酒么?他这是在羞臊我啊!说不定,他真以为我只值这种破酒!不行!他这不是在敬我,而是在骂我!”
“不行!”小儿子张金明也在一旁帮腔道,他说这话时,那只假眼球在眼眶里闪动着凶狠的光芒。
“我现在就给他送回去!”张寿堂叫道,同时起身抱起了那箱杂牌酒,气势汹汹向外走去,他老婆在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张小强回家后时间不久,才刚刚满意地喝了一口茶水,以慰劳自己刚刚办完了一件重要事情后的放松心情,刚放下茶杯,这时他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
“张小强,你出来,你的酒我给你送来了。”接着,院子里传来张寿堂的叫喊声。张小强对这声音简直刻骨铭心。“怎么?咋还把酒送回来了?”张小强连忙走出门去,迎上张寿堂。
“叔……”
“这是你的酒,我给你送来了,”张寿堂道,“早给你说我戒酒了。”
“你咋戒酒了呢?好好地要戒酒干什么?”张小强抵住递过来的酒箱子不解地问。
“哼,你不知道那件事,”张寿堂撇嘴道,“想当年我在北水库沿盖大棚时,村里有人不让我盖,说我占用公家土地,还千般挡万般推的,我就恼了,趁着酒劲儿上前就把那人给摁倒了,幸亏他之前拉得干净,所以才没被揍出屎来,之后住进了医院……打那以后我就再不喝酒了。”
“嗯,叔啊,你可真有毅力!”张小强赞道,内心却在暗道,“妈的,不吹牛逼能死啊!得亏吹牛不上税,要是上税的话,你要拉不干净,税务局都能把你榨出屎来!”
“再说了,”张寿堂话锋一转道,“即使要喝,我也不喝这种酒……现在,要说喝酒的话,也就茅台、五粮液才入我的眼睛!”
“那是!”张小强道,心却又在暗道,“天啊,你杀了我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不由分说,张寿堂放下酒走了,剩下张小强抱着酒箱站在院子里。
“不要也罢!”张小强想,“这可不是我不敬你,也不是没看见你,只是你执意不收,那就没办法了,大概……你也许突然良心发现,认为有意阻挠我建房是不对的了是吧?”张小强将酒收回屋子里,不再想这件事。
第二天,约好的建筑工人早早来到张小强家里会合,然后带着一应用品、暖瓶等来到旧屋场。那几位建筑工人还算踏实,讲明了是论天算钱,也不磨洋工、找借口,而是主动行动起来,拿出卷尺、平衡尺开始测量,之后撒灰、拉线,开始开挖槽基、拌灰土、打夯、和沙灰,午后开始砌地基。
地基始砌时,一位当头的建筑工人对张小强道:“地基很快就能砌得,下一步就要垒墙上大砖,你今明两天就要把大砖拉来,最好今天拉来,晚上可以抓紧时间加水浸透,明天好使用。”张小强点头应允,随即拨了一通电话,打给由张占朋介绍的专拉大砖车。
到晚上七点钟,大砖车在张小强地指引下,经过张寿堂的门前,进到旧屋场处,开始卸车。在卸车的过程中,张小强竟然感到既理直气壮,又忐忑不安,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心情竟会同时出现在他的内心。令他理直气壮的是,既然已经送过酒,那么张寿堂大概不会再好意思阻挠了吧?令他忐忑不安的是,就张寿堂那个阴晴不定的狗玩意儿来说,究竟他暴不暴发,谁又说得准呢?
所以,张小强一边理直气壮,一边忐忑不安,一会儿瞅瞅卸砖的人,一会儿瞅一瞅张寿堂那道紧闭的大铁门。拉大砖的是两个年轻人,本就张狂豪放,也不忌讳什么,一边卸砖一边抽烟,大声地海天阔地闲聊着。终于,他们的大笑声和砖块的碰撞声令高高的围墙内张寿堂家的那条大狼狗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听到大狼狗狂吠的两位年轻人不仅不收敛,反而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从而焕发了某种黠邪的性情,于是他们也高声模仿起狗吠声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听到这两个无聊的年轻人的“狗吠声”,张小强心底一阵苦笑,他心道:“我的俩哥,醒醒吧,正经聊天不好么?为啥非要学狗叫呢?”霎时,张小强的一颗心仿佛长了草,盼望那两个年轻人赶紧卸完车拿了钱赶快滚蛋。
这时,受到挑衅的张寿堂家的大狼狗愤怒起来,这还了得,竟然模仿我的叫声,于是更加大声狂吠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这狂吠声一声高似一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狂似一声,将这个平常一贯宁静的乡村的夜晚搅了个七零八落,也将张小强的一颗心搅了个稀碎。
“我说,好哥们,”张小强对两位年轻人道,“好好地聊个天好不啦?咱非要学狗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