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送瓶酒吧,是把他看在眼里,谁知他还嫌糙!!”看到张寿堂匆匆离开后,姐姐张玲儿首先开口道。
“其实,我是故意买的不好的酒……其实,超市里不下十几种酒,我挑来挑去才挑得这种杂牌酒。”张小强咧嘴笑道。
“为啥?”张玲儿不解问。
“因为他不配!”张小强低沉道。
“也对,”大家沉思半晌后,张玲儿开口道,“买好酒给那种创泥腿土蛋(农村里的流氓痞子)的人喝,还真是喝瞎了!”
“岂止是喝瞎了!”张小强恨声道,“……小超市里的酒不下十几种,唯独送给他的这款是我不喜欢喝的,既便宜又不喜欢喝!……我总觉着,倘若要是将我喜欢喝的酒买了送给他喝,那么……或许以后我就再也不会喝这种酒了……我总觉得他会玷污了这酒,以后我要再喝会感到恶心!……那么对于我而言,就让他这个该死狗日的将一款好好的酒牌子给砸了!”
“他喝哪种酒,就会砸了哪种酒的牌子!”张小强最后总结道。
听完这话,现场一片沉默,姐姐张玲儿和母亲李芹儿若有所思。“你们说,我是有多恨那个狗杂碎!”张小强最后加重语气说。
“哎呀!人要是混到他那个份儿上,也就难以叫个人儿了!”坐在对面的母亲李芹儿抽口烟慨叹道,“你说,为什么老天不让他得上这要人命的风湿病,而非让我得上呢?”
“娘,”张小强沉声道,“你可千万不要相信那种天道昭彰的鬼话,也不要愤慨于‘杀人放火、修桥补路’的传言,病是身体的免疫力降低所致,是个人将自己的身体持续葬到直至不能承受后的必然结果,并不是什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不是天让你生病你才生病……所以,即使你抽烟喝茶闲着没事儿整天在背后骂他千百遍,他照样过得好……当然了,你倘若非要信这套,那么他的二儿子张金明不是失去了一只眼睛了么?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证明。”
“该!”张小强娘李芹儿激动愤慨道,因为过于激动,烟灰都从她的指间簌簌而落,落进茶杯里。这她都没发现,端起茶杯继续喝茶,被张玲儿一把夺下,嗔斥道:“你这是喝的茶叶啊,还是烟灰啊!”
李芹儿低头看看茶杯中的烟灰,进而哈哈大笑:“光顾感慨了,没看到茶水里还加了新料儿!”
一场玩笑过后,张小强的心又紧张起来,他念着他的新房子尚没有装饰,也没有门窗,仍在穿风漏雨,想到这里他便感到十分不踏实。时间在煎熬中捱过,几天后他再次到新屋场查看时,发现裸露着青灰色大砖砖面的墙壁上,被人画了许多圆圈,中间写了硕大的、鲜艳的血红色“拆”字,看起来令人心惊胆战、触目惊心,让人感到压力重重。
但墙面和楼板仍是刚完工时的样子。看来,村里的那几个年轻人又来过屋场,看到房屋已经封顶,于无奈之下只好在上面喷了几个“拆”字便扬长而去。果然,村子里对村民的盖房子事件持睁只眼闭只眼的轻松态度,并不会做到完全禁止。
所以,那周墙上硕大而触目惊心的“拆”字纵然虎视眈眈,但看到那依然整齐的墙体和屋顶,张小强渐渐放下心来。看来,剩下的事,就是尽快要抹墙装饰了。当他打电话征求张祖亭的意见时,却没有得到令人欣喜的答复,祖亭叔的建筑队一时半会儿不能就位,听到这些,望着冰冷的砖墙,他的心底蒙上了一层严霜。
在之后的日子里,张小强无论何时何地遇到张寿堂,均不卑不亢、不愠不喜地跟他打着招呼,张寿堂似乎也变得正常了些,可能已再无发飙的必要,于是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有一天,村里的书记张金收突然踏进了张小强的家门,张祖华和李芹儿正好都在家,两人赶紧起身相迎,笑脸仿佛凛冽的冬日里在窗外怒放的寒梅。张小强可以理解这种笑容,一是因为张金收曾经对他家有恩(之前张小强上大学时由他帮忙贷的款);二是张金收毕竟是村里的一把手,他的身份是值得尊敬的。
但张小强也在恐惧:对从几乎从不踏进他家家门的张金收来说,他此次来的目的是什么呢?不用问,当然是因为盖新房的原因。后来,张小强蓦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村子里快要进行选举了,此刻来到他们家,会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情?张小强因此忐忑不安。
张金收同样是笑容满面,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搬来了一箱酒,张小强打眼望去,竟然与他送给张寿堂的那箱酒是同款。真是可怕的撞衫!张小强第一时间反应道。
张祖华和李芹儿当然受宠若惊,慌忙上前,李芹儿似乎也不瘸了,也忘了撑拐棍,上前紧紧握住了张金收的一双大手,剧烈地摇晃着,灿烂地大笑着。“书记呀,你咋还给我们送酒呢?这酒我们可不敢收,我还没你送酒呢,这酒你一定得拿回去!”张祖华、李芹儿道。
言下之意,你来已是为我们脸上贴金,但送酒我们还不配接收。张祖华和李芹儿当然见过这种酒,已经连续送给张寿堂两次,又被他接连退回两次了,他们怎么能不知道?但这是书记送来的,它的价值自然就不同了,倘若拆开尝一尝,想必会尝出不同的甘美味道。
“我都好不容易搬来了,难道你再让我再费劲搬回去?”张金收爽朗地笑道。
可是张小强却在想:许是亲爱的书记张金收也在认为我张小强只配喝这种酒吧?其他的好酒送给我喝,岂不是被我喝瞎了。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不敢再想。于是他赶忙招呼张金收坐下,任由父母和他坐在那里欢笑畅聊,然后立刻收了茶壶茶碗去洗,认真清洗了半天,终于将白斩斩的一堆茶具重新摆回桌上,迅速撮了茶叶入壶,并沏上开水。
但是书记来了,只喝茶怎够?必须得有酒才行!于是张小强再次招呼一声便挽起袖子进了厨房,经过一番努力的整治,整了个四菜一汤急火火端上桌来,然后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酒。
书记来了嘛,不是珍藏的最好的酒怎好意思拿出来丢丑?
未捉筷之前,张金收书记先接过张小强手中的酒,眯着眼睛反复地端详着,不断赞叹道:“嗯,好酒好酒,比我送的酒可是好多了。”
“哪有哪有!我们这种家庭里哪能买得起好酒?”听到书记的赞美,张小强忙摇头否定着,转而又肯定着,“而书记家里的酒,一定没有不好的酒!”然后张小强的心底却在嘀咕着,“废话,这酒当然是好酒,是我好不容易珍藏的好不啦?而你搬来的那种酒,也就只配给狗日的张寿堂喝!”
互相恭维半天后,张小强取过那酒打开瓶盖为书记满斟了一杯,杯子事先被刷得干干净净的,于是那澄纯的酒液在杯子里堆晶砌钻,宛若莹彻的固体存在,同时,随着细密的泡沫集聚而溢出阵阵醇香。
那浓醇的香气当然是珍藏几年的岁月氤氲而致。即使张小强自己都不舍得独自拿出来享用。但是今天,他认为拿出此酒来却是必须的。
“来,哥,喝一个。”张小强举杯招呼着书记张金收。张金收的辈分和他一样,一为兄、一为弟。喊书记有些生硬疏远了,张小强便喊起了哥。
“那,”书记张金收迟疑着,因为他看到张小强没有给张祖华倒酒,“五叔,你不也来点儿?”
“我不喝我不喝,你们喝就行,”张祖华摆手谦让道,“我老了,拿不住酒了,喝酒会出毛病的……你们喝。”
当然,前一段时间张祖华还喝酒呢,后来因喝酒稍多而跌了一跤,虽然没事儿,后来便被张小强劝他戒了酒,便是因为“年华老去身体拿不住酒的问题”。于是书记不再谦让,即刻举杯跟张小强相碰,然后浓浓地喝过一口。
但张小强看得出,这位书记绝非贪酒、爱酒的角色,尽管他也欣赏酒,但酒对他来说,或许只是社交的工具、进行沟通前的工具。从他拿酒、饮酒的姿势来看,张小强确认了自己对他的看法。
“好酒!”书记再次赞道。
“吃菜!”张小强劝道,“全是家常小炒,没有什么硬菜……家里也就这些了,就委屈哥哥了。”
“炒得不错!”当尝过一筷青菜后,书记赞美道。
接着端菜斟酒、菜过五味,不觉两人微醺。酒色朦胧中,书记端起酒杯面向一旁的李芹儿笑道:“五婶儿,你也来喝一个吧?我知道,你以前也爱动不动就来两口的?”
“你们喝你们的,我有我自己的……”李芹儿吐出一口烟雾道,“还记得么?去年你们党员集体出外旅游,他爸爸在山上采了很多治风湿的树根,回来后我就用那泡的酒……我就喝那个,每天都要来两口!你们喝着,现在我就端一杯去。”
张小强望着他娘拄起拐棍、跌跌撞撞走出屋子,进么隔壁的里间,不一会儿再次跌跌撞撞前来,手里端了小半杯澄灿灿的酒液。
“现在我每天都喝它。”李芹儿呡了一口酒液道。
“我说五婶儿,幸亏当年我组织党员们出外去旅游吧?”望着李芹儿,书记笑道,“自从喝了这种树根泡酒,你的风湿病应该好多了吧?”
“是是是,”李芹儿忙道,“得亏了你呀,出外旅游,他爸爸才从山上采回了这种草药啊!我现在天天喝,觉得好多了!以前我就躺在床上,现在拄根拐棍都能来回走动了!”
“你走动个屁!”张小强心说,“除了抽烟喝茶,我从没见你来回走动过!还什么得亏了这种草药,我见你品酒倒是津津有味的……即使草药真得有用,那也只会积聚在肠胃里,因为从不动弹而无法消化吸收得了。”
“大根那草药快泡完了吧?”书记笑道,“五婶儿啊,等哪天泡完了,我再组织党员出外旅游,再让我五叔去采集草药!……唉,就是五婶儿你腿脚不好啊,要是好啊,到时候让我五叔带上你,一块儿去外边玩玩儿!”
“好啊好啊,”李芹儿乐得闭不上嘴,“到时候我让你五叔背着我去。”
“安安稳稳呆着吧你!”张祖华抢白道,“我要是不背你还好点儿,要是背你,看不咱俩全都被风掀到山沟里去!”大家笑。
“那样也好,”李芹儿笑道,“那样就和***的儿子***一样,往山沟里一倒算事儿,倒省得麻烦小强埋咱们了。”
“那叫‘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张小强笑道,“让你这‘往山沟里一倒’,让***要是听到了,到底该有多伤心啊。”大家再笑。
“嗯,有学问就是好哇!”书记赞道,“说出话来就是有水平!”
“不敢!”张小强道。
瓶中酒在不断减少,碟中菜在不断狼籍,而书记张金收则绝口不提张小强盖房子的事,也不提换届选举的事,这让张小强的一颗忐忑之心稍稍平静下来。但看书记的言语中,似乎有亲近自己的父母的情绪表达,还是让张小强摸到了一丝丝他为换届而来的意味。
借着醺然的酒意,书记开始不吝啬起自己的赞美来,在过程中,他们谈到张小强上大学、找工作、盖房子、娶媳妇,尤其在赞美到娶了个分文未花的好媳妇后,李芹儿乐得合不拢嘴,将烟气喷得到处都是。
“五婶儿啊,你有我小强这样的兄弟,你老有福啊!”书记张金收再次叹道,“还有五叔也是,也是有福的一个人啊……年轻时你们都不容易,终于换来了今天的美好哇!”
听到赞美后,张祖华和李芹儿频频认真地点头不已,仿佛真的是在回想自己曾经的光荣过去,是如何含辛茹苦将孩子拉扯大,再将他们培养成国家有用的大学生的。
谈来谈去,你来我往,酒意情意都在氤氲中增长,张小强突然很想提一提他新盖的房子。
“哥哥,你大概听说了,”张小强小心翼翼道,“我盖新房了……目下已经盖成了,只是没装饰……你说,咱村里会不会决定将我的新房子采取什么措施啊?”
听到这话后,书记张金收怔了一怔,然后开口道:“盖房子是件人生大事,盖起来不容易,村里怎么会采取措施呢!……当然,原则上村里是不允许盖新房子……既然你盖好了,那就赶快抹起来吧!”
“好的,书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