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借着酒意大家谈了很多,酒也喝得越来越多。当一瓶酒过后,借着书记对自己的宽容和赦宥从而引发的无限感恩,张小强毫不犹豫、满怀热情又拿出了另外一瓶珍藏好酒,再次为张金收倒满一杯。在喝完这杯后他制止了张小强再次为他倒酒的行为。
“不行了,不行了,喝多了,喝多了,”张金收微笑连连摆手道,“看来我喝不过你呀,小强……酒就不喝了,咱们再喝点茶水,聊一聊天,醒醒酒我就回去了。”
张小强反复劝让,书记百般拒绝,最终一滴也没有再喝,张小强也不再劝让。他明白,书记此次造访的目的已然达到,而喝酒也只是他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所以不必再喝。于是张小强收拾了狼籍的杯盘,重新洗刷了茶杯摆上桌来。此时已接近晚上十点,几人在喝过几杯茶,聊过一会儿天之后,张金收起身告别,张小强起身相送,直到把书记送到集街上才挥手告别。
反回家后,张小强并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对着面前的茶杯陷入了沉思。可以说,本次张家村书记张金收的来访意义重大,而张小强也感觉自己的招待无可挑剔。不管本次张金收的来访是何目的,但张小强却认为自己已然达到了目的:关于新盖的房子,不必担心再有人阻挠,之后可以放心地等待抹墙了。
终于,两个月后,在张小强不断地催促下,张祖亭的建筑队终于就位,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将新房子修饰一新,将旧房子进行了翻新,合了两个小院,安了两张铁门,至此,看到这些成果,张小强才完全放下心来。
新旧房子装饰翻新事毕的当天,因为卸了压力,又伴着做事成功后的欣喜,令张小强跃跃欲试,一颗激动的心无处安放。他几次想跳起来大声呼喊,却因为要顾忌自己的大学生形象而内敛着,直到晚上吴清韦回到家。
在客厅里,没等吴清韦放下手包,张小强便上前紧紧抱住了她,将满含着热情的一个吻深深印在了她的脸上,继而摇着她的双臂激动道:“房子全部完成了!”
听到这个消息,吴清韦自然也非常开心。说实话,虽然她天天上班,但她为此付出的心力和担忧并不比张小强少。她也是四处帮忙筹钱,同样担心着村里的阻挠、承担着张寿堂带来的压力。现在房子一旦落成,压力随之消失,喜悦随之而来,她不禁握着张小强的双手跳跃起来。
“太好了!”她叫着。在和张小强忘情的欢呼声后,两人慢慢冷静下来,她对着张小强微笑道:“看我们这个样子,简直就像刚刚解放了全中国。”
“我倒觉得,这场成功比解放了全中国更要给力,”张小强望着吴清韦的眼睛认真道,“解放全中国当然很好,但毕竟那距离咱们太过遥远,而目前的成功,却只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所以,我们应该感到骄傲!”
“是的!”吴清韦握着柔嫩白皙的小肉拳头道,“这也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小胜利,以后让我们继续加油!”
“继续加油!耶!”张小强叫着,再次把吴清韦猛然靠在自己怀里,热烈地亲吻着她。吻了半天道:“本次盖房就像场战争,最后我们终于艰难地取得了胜利,当然,这胜利绝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得来的……军功章既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所以,今晚上我决定亲自下厨房,做几道拿手的好菜犒劳犒劳你!”
“好!”听着张小强如此慷慨激昂的话语,吴清韦望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那么,今晚上我也犒劳犒劳你!”
“你打算怎么犒劳我?”听到这话,张小强眼中立刻漾出桃花水般认真地问,同时一双手极不老实地握住了吴清韦的某处所在。
“今晚上我……”吴清韦摆脱了张小强的双手,然后左手在后叉腰,右手在前、掌心向下平放、作出大刀向前砍出的样子,以京剧的腔调道,“我就为浴血前线的士兵哥哥牺牲自己一把……在饱餐战饭后,你可以上我!”
这简直是种强烈的诱惑,所以在听到吴清韦这段捏腔拿调的京剧念白后,张小强变得急不可耐,冲上去便抱起了吴清韦,“我现在就要!”他大叫着,欲要抱着她去向卧室,吴清韦却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轻柔说道,“馍在笼里放着,这会儿你急什么……听话,我饿了……你赶快下厨房吧,咱们吃饭后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张小强总觉得吴清韦身上有种魔力,尽管她的语气既不乞好、也不威严,而且还很柔软,但每次听到她柔柔的声音,张小强便冷静了下来,停止了他的急躁冒进。不过,那晚上在厨房里的张小强心却胀得鼓鼓得,在切菜时有几次差点切了手,吃饭时也没感觉到饭菜的甘美。
饭后两人回屋,按照计划缠绵许久。本次缠绵,大概因为有盖房成功、抵抗张寿堂成功而使人意气风发的这种新鲜佐料儿的加入,竟让张小强于其中品出了几丝真男人的味道、几丝生命骀荡、鲜活的味道。
看来,生命想要活得甘美,绝不能缺少那种使人意气风发的佐料儿。人生要少了这些佐料儿,人就会与行尸走肉无异。张小强在缠绵之后疲惫之余这样想道。而一生都没有这种佐料儿滋润和鼓舞的人,眼前就有两个,就像……他的父亲张祖华和他的母亲李芹儿。
至此,张小强实质上的盖房宣告结束,但无形的、精神上的余震仍在蔓延、回荡,既有成功带给他的愉悦,也有无端压力所带来的愤懑和慨叹。
毋庸置言,在本次盖房过程中,张寿堂的阻挠绝对是张小强人生中最惨痛的记忆。张小强本次所面对的阻挠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也是最难熬、最难面对和处理的。在张寿堂的阻挠中,张小强有几次都要达到崩溃的边缘,使他面临两难绝境:要么放弃盖房,要么揍倒张寿堂。
但张小强却在盖房这个具体的目标驱使下,艰难地应对着、抗拒着、承受着、支撑着,在没有任何外人的帮助下,几次在崩溃的边缘坚挺起来,获得了精神上难以想像的力量,就这样竟然战胜了张寿堂。
而在张小强看来,除了战胜了别人,并且还战胜了自己。而战胜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意味着成长。经此一“役”,令张小强感觉自己蓦然成熟了一层,并想通了好多事情,使他认为,倘若心为之坚韧,那么便没有做不了的事情。
至此他才深彻理解了那句他难以理解的话:让人成熟的不是年龄,而是经历。之后他又想到:在谈到经历方面,自己的父亲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却为什么始终表现得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张小强明白自己不应该这么想,但他就是想了。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是一片荒烟蔓草的废墟,周围的人全都瘦骨嶙峋、衣不蔽体,所以根本不必谈什么礼义廉耻。
不过,至少经过此次盖房,让张小强产生一种自豪、自信的想象:他觉得自己站在高处,上面的更高处的人依旧无穷无尽,但他至少拉开了与一部分人之间的距离,他可以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瞰那部分人的人生。
就也许就是所谓的层次不同,频道不同。因为什么?因为我能盖起房子来,而你们不能!我做成了你们没做成的一件事,我就踏过了那道门槛登堂入室,见到了隐在堂后的那部分秘密。而没看到、没经历过,那么那道门槛后的后堂,会永远为你们所感到有不可测度的神秘。
所以,老人常鼓励年轻人出去闯一闯,便是要他们闯破眼前的神秘和迷雾,闯出一条路来,便首先获得了自由驰骋在这条路上的通告证。而别人却仍在观望。
因此,本次盖房的意义绝不仅仅于盖房的实质,也不仅仅于是种虚傲的证明,而做这件事情的人所获得的提升。一种综合意义上的看破和成熟。
倘若在大海上漂流久了,见到小江小河的波浪便全然不放在眼里,这可能就是个人提升的无形意义。
房子就这样盖好了,张小强娘也放了心,终于可以拄着拐棍四处夸耀,说自己的儿子如何说到做到、如何策划、如何筹钱、如何行动坚决、如何战胜张寿堂的阻挠,最终盖成了房,说如今自己的儿子盖座房子围个院子简直跟以前盖个狗窝一样容易……而这一切的一切,却都是她牵的头儿,倘若不是她向儿子提个小意见,儿子到现在恐怕都不动弹呢。
众人就翘大拇指恭维:“五奶啊、五婶儿啊还是你英明啊,你就是那运筹帷幄的大帅、就是那颗指路的明星……当然,你儿子也厉害,那么大两座院儿,该翻新的翻新,该建设的建设,就真和我们这些人搭个柴棚一样盖起来了……五奶、五婶儿啊,你有福啊!”
听到这些李芹儿自然非常满意,将烟抽得叭叭直响,烟雾四处弥漫,喝茶也喝得格外香甜。但听到这些,张小强却十分不悦。
张小强对他娘说:“不要向人炫耀,那会显得太浅薄……倘若你管不住自己真要炫耀,你可以表扬一下自己如何英明,我最终盖起房来就行了,但千万别捅马蜂窝……你没事儿提张寿堂干嘛?你难道不清楚,你即使不惹他,他都能找上门来……如今你这些说我如何如何战胜他的话倘若一经他耳,你猜他会不会带着他的小儿子,然后一人挥舞着一根球棒打上门来?”
“谁人人前不说人,谁人人后不被人说!”他娘李芹儿反驳道,“说说而已,又能咋得?再说了,来咱家的人都是跟咱抵实的人,她们会将我这些话向人人都害怕的张寿堂传扬传扬?”
“很难说,”张小强道,“有些人虽然不会故意说,但在跟人闲聊时,嘴上总没把门儿的,就像竹筒倒豆子……也就倒干净了,才意识到不该倒得这么干净……这种人,就比如洪海娘、我那个被农民这个行业耽误了的歌唱家、那位高音嫂子……你敢保证她能守口如瓶?”
“这个?”听到这里,李芹儿的信心蓦然动摇了,“对她来说,我还真是不敢保证!……不过怕啥!他张寿堂要真是敢来,我抬起我的拐棍戳出他去!”
“好!”张小强挥手制止到,“话题到此为止,不聊了……你……还是爱咋得咋得吧!”张小强叹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他心底比谁都清楚,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但撼母亲李芹儿的一颗心更难!想要改变她,从一个儿子的角度来做,那是不可能的事。
没办法,张小强感到压力重新来临:他在时刻等着在某一天,张寿堂果然带着小儿子张金明,一人挥舞着一根球棒打上府来。到时候应该如何应对?张小强想了半天想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因为真到那天后,父亲张祖华肯定会第一个溜走,张寿堂即使把家里砸个稀巴烂也似乎与他无关;母亲李芹儿肯定干干点指着拐棍无可奈何;通知堂哥张大强和张海?他和父亲张祖华一样不敢前来;那些二爷、三爷、六叔的长辈听到这事也会打哆嗦,更别说前来;总不能又要给张天津打电话吧?
更何况,在现场的纷乱里,张寿堂肯给你打电话的机会么?
因此,张小强想得脑袋疼也想不出个三二一来,最后索性不想了:去他娘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心若不在,便是放下,张小强也轻松了不少,任时间如水般抚过心头,转眼已是一年。张小强倒是没怎么样,坦然地面对着岁月流逝,坐看风云迭起、任堂前花开花落。他娘李芹儿却焦急得很,日日喃喃着:“之前都说要拆迁拆迁,这都又一年了,咋还没动静了呢?”
李芹儿不甘心,便拄着拐棍,趁着春日里阳光正好,一晌一挪、半天一蹭,好不容易挪到新盖的屋场前,围着高耸入云的新房转来转去,喃喃自语着。有人经过时,就用言语以缰绳把人拉住,跟人攀谈上半天,最后谈到何时张家村搬迁的问题。
“啥?搬迁?”有嘴快者口中如爆出雷烟火炮,“搬个屁呀!……早就听说了,就咱这村,小企业收不起,大企业不屑收……村里早下文了,根本没计划!看来,要想被占地搬迁,等下辈子吧!我算是看不到了。”
听到这话,李芹儿差点坐在地上,言语上的缰绳一松,被扯住的人赶快抽个空拔腿离开。李芹儿在院子里面抬起着,望着日光绚烂的射线蓦然感到头晕目眩,于是稳稳神,又一晌一挪、半天一蹭,走一步歇两步地挪回家中。
“完了,这房子白盖了!”李芹儿瘫坐在沙发上,柱着拐棍对张小强道,“下文了,张家村不搬迁了……往里垫那么多钱盖房子,都白白浪费了……小强,你说你当时在受到张寿堂百般阻挠时,把工程停了该有多好啊!”
听完此话,张小强无语。盖也是她,不盖也是她,到头来还真是让人百口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