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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死在我前头了吧!
    另外,张小强看到六婶儿狄金花时,的确感到牙酸,尤其想到往常六婶儿摇晃着胖大的身躯将自己挪到坑头上,宛若一尊雕塑般一屁股排在那里一动不动,居高临下,仿佛一座俯瞰众生的老佛爷,对人颐指气使,说话刻意慢慢悠悠,试图向人展示自己的庄重和智慧。或许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位老佛爷,但说到底,她因欠缺了人性里最重要的品质——善良、仁爱和宽容,所以让人觉得:无论一只猴子怎么学着做人的样子,总是因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顽皮和多动性,都是不会像的。



    这样想时,张小强内心里的另一个“他”抗议着:张小强,你太刻薄了,要知道,你这样心胸狭窄的话,可不利于大家庭团结。于是内心里的另一个“他”跳将出来狠狠地扇了之前的那个“他”一巴掌,叫道:妈的,事实难道不是这样么!



    现实中的张小强摇摇头,对内心深处那两个“他”的争执而苦笑不已。看到张小强脸上掠过的丝丝苦笑,六婶儿狄金花不解地问:“小强,你笑啥?刚才你说有事儿,到底出啥事儿了?”



    “哦,没笑啥……你看错了,六婶儿,”张小强忙道,“我三爷今早上去世了。”



    “什么?!”六婶儿叫道,“谁死了?”



    “我三爷,张祖庆,”张小强道,“今早上四点来钟上吊自杀了。”



    “什么?怎么会?”六婶儿大叫着,脸上的表情很是丰富。



    “去世了,”张小强装出悲哀的情绪道,试图酝酿出带着哭腔的语气来,但不成功,那嗓音仿佛被狗追逐的鸭子最后发出的沙哑的惨叫声,“我们大家,尤其是二爷、我爸爸他们已经忙活一早上了……”



    “那怎么不叫我们?”六婶儿脸上闪动着不忿的表情,“我说一大早上外面吵吵闹闹的,还以为又有人开车下乡来卖苹果,人们围着汽车在叽叽喳喳挑苹果!”张小强无语。



    当他确定六婶儿知道此事,并答应叫人到葬礼现场时,张小强招呼一声返回了三爷家。葬礼现场早热闹起来,搬砖、搭棚、买菜、裁衣,大家忙成一片。有人肆意地开着玩笑,真实地体现着“一家欢乐一家愁”的情境。



    亲人去世,悲伤的是亲人,或者假装悲伤的是亲人,而帮忙的庄乡则不管这个,时代已变,古礼败坏,乡民去世,人们不必陪着亲人们悲伤落泪,而是各自手中忙着活计,在人堆中掀起一簇簇暴笑。



    “叔儿,”有人向对面的另一个笑道,“我看你活在世上是个祸害,这世上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不如也跟着我祖庆三叔一道儿走吧……你也赶快去上吊,祖庆三叔这会儿走得还不远,你现在赶紧上吊还来得及赶上,你们俩也好作个伴儿,路上不单!”



    “好啊,”那人也笑道,“那你还不赶紧搬凳子、找绳子?……记得,到时候你给我支开路儿,我好西方大路去!”支路,就是在葬礼举行过程中,孝子手拈三炷香,在空旷的某处,踩在一只椅子上,举首面向西方,哭叫三声道:“爹啊,西方大路去,爹啊,西方大路去,爹呀,西方大路去!”话音甫落,黄泉之路开启,众鬼避开,去世之人才能畅通无阻,尽向西方极乐世界远去。支路之人,须有孝子或具有孝子资格的人才能担当。那人言下之意,便是讥诮先前那人为自己的儿子。



    因此,那话一出,众皆欢然,此处一片笑声,衬着彼处一片哀声,张家村的葬礼便如这般在欢乐与悲伤交杂的氛围中进行。



    在向大门外走时,嫂子常明芬也正向外走,张小强便跟她聚在一起,嫂子瞅瞅左右无人,几米外的一堆人众之中正暴发出欢笑声,于是悄声对小强说:“你看三叔、你的三爷,就是死也不留好,非要自杀而死……他倒是死了干净,那么张家村的庄乡爷们怎么看我们呢?……难道是我们小辈儿谁也不管他,把他逼死的么!”



    其言下之意是在埋怨与愤慨,指责着自己的三叔张祖庆如此不光彩的死法,而给张家村村民们留下了是否是张大强、常明芬、张小强他们不孝顺,从而致命张祖庆感到绝望而自杀。对于爱名如命、沽名如池鱼噬饵的嫂子常明芬来说,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张小强深知她的为人,所以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但张小强却不这么以为,一来他觉得三爷死得好、死得壮烈。在此之前,张小强对三爷的印象并不好,在自己母亲对三爷十分不满的唠叨下,和自己对三爷的逐步了解下,他觉得三爷与他人无异,均具有他们兄弟六人明显的劣根性:懦弱、无知和狭窄的心胸。而在此之上,三爷又多了一项要命的个性:自负。甚至自负到只知有己、不知有人。



    所以,张小强对三爷的印象一向不好,近年来跟三爷的不疏不密的交往和照顾分明是因为同情和维持大家庭团结的情感使然。可是,三爷经过上吊一死,情况便变得不同了,他甚至对三爷殷殷而起敬佩之心,便是因为三爷死得干净、死得爽利。



    对于自杀这件事,从小以来张小强想过无数次,但无一次能够实现,因为他害怕:电死怕难看、上吊怕难受、割腕怕疼痛、吃安眠药吧又买不起。所以他曾经想过多次,但从未实现。所以,他认为三爷死得壮烈、死得决然、死得有骨气。



    另外,三爷深知,自己即使没有患上绝症,那么随着自己全身多处的慢性病发作,有一天肯定会窝在床上再也无法下地,生活不能自理,窝里拉、窝里尿,必须找人伺候。但经过他生病几年的经验来看,没人愿意帮他陪床。那么到时候他该怎么办呢?轮流让张大强那几个小辈儿来陪床?还是让比自己年龄还大的二哥来陪床呢?还要面对人们极不愿意陪床的厌恶表情?或者,因为像张大强陪床那样吊儿郎当,常常顾不上,自己因此而溺死在自己的屎尿里?



    不好,那样死得太不干净、太不体面。



    而自杀,则是个体面的死法。所以,张小强认为三爷死得干净、死得爽利。



    另外第二点,他觉得三爷死得及时,说得透彻些,三爷张祖庆的死的意义,甚至解放了整个大家庭。这会使整个大家庭不必为病时的他而感到身累、心疲,更重要,则是避免了有人陪床有人不愿床从而引发的家族矛盾!



    因此,三爷的死,不仅解放了自己,更解放了整个大家庭。也正因为如此,张小强便对嫂子常明芬的话不甚赞同。



    “没有会这么想,”张小强对嫂子道,“你对三爷所做的事,比如送饺子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另外,你这些事迹也早已经传遍了全村……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另外,我父亲忙里忙外,对着他三哥你像对着他的亲爹一般侍奉,这些大家也都看在眼里……至于其他人,他们觉不觉得亏心,那是他们的事,跟咱们无关!……另外,我觉得三爷的死是种好死,是有尊严的死法,他的死,对自己是一种解脱,对我们这一大家人来说,则是种解放!……所以,尘归尘、土归土,死者为大,就别再埋怨三爷了!”



    常明芬默然。对于张小强的话,她不置可否,嘴里嘟嘟囔囔,借口忙碌而远去了。张小强站在那处,茫然无措,转看着四周忙碌的人群,感到一切跟自己无关,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的确,昨天自己还用汽车刚刚拉着三爷逛城,但今天他却没了,成为了一具慢慢落凉的躯体,于是,张小强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三爷的音容笑貌,感觉到事实比梦境还要荒谬。



    看来,自己的预感是对的。而三爷处处表现出来的神情和话语,早已为自己的离世而埋下了伏笔。



    张小强望着院子的人群,看到人声鼎沸,却感到总不如之前多家丧事那么热烈,办得那么宏大,相反觉得冷清,就像集市马上就要散尽一般冷落,完全失去了集市的热闹顶峰时段人们擦肩摩踵的



    繁华,整条街市,就只有几个捡烂菜叶的一般。



    也难怪,张小强苦涩地想,谁让三爷你一辈子独身一人呢!你为什么不趁着自己不算年老时找个媳妇呢?然后至少生一个孩子?老话说,有人就有一切,没人就没有一切。仿佛院子里少棵大树,鸟雀和人们也不来就荫般,三爷独身一人,并不与人来往,所以他、他家像片无开垦价值的荒地,谁也不来凑往。



    还是说,人来为名、人聚为利,既然三爷毫无重量,身后没有儿女作为名利的伏笔,当然门可罗雀、无人凑趣。



    也不知在这几年的生病中,亲爱的三爷有没有感到后悔,有没有体会到世间的温暖与苍凉。或许后悔了,并且痛入骨髓,然而时不我待,已没有当时,只能面对此后人生无尽的苍凉。那么,他的死,到底是不是种看透人性和世间的绝望?



    既因三爷没有名利的伏笔,又且整个大家庭的草率对待,葬礼并不隆重,一切尽按照正常的流程进行,虽然无一项该有的进程被落下,但人们仍然觉得缺少了什么。



    张小强娘李芹儿拄着拐棍一步步挪来了,站在大门口,哆哆嗦嗦的,仿佛一阵风吹来便会倒下似的,望着大门口川流不息的人们,脸上带着笑跟他们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由内而外,毫无半点悲伤之感。也许母承子贵,因为有张小强这个在大家庭里最出息的儿子,自己觉得自己身份俨然不同,拄着拐棍对人们指指点点着,大声对人们提着种种意见。



    张小强明白,她这纯粹是自以为是长辈或明智的瞎指挥,甚至比那种真愚蠢的真指挥更加可怕,只会招来讥诮和埋怨。但亲爱的母亲浑然不觉,并对不认真执行她指挥的帮忙人员大声嘲笑和批评着。



    “娘,你腿脚不好,赶快回家歇着吧,这里不需要你帮忙,有我们就够了。”张小强委婉地说。他相信他施以足够的委婉他娘即使听不懂,也不至于当场生气,而上演一场母慈子不孝的闹剧。但是,闹剧却偏偏上演了。



    “你走开,你挡着我了知不知道!”李芹儿挥着拐棍叫道,“我都看不见他们了!……你干嘛?我刚来你就赶我走啊?我好不容易拄着拐棍,一走三停,花了俩小时才挪过来的……我这还没站稳当呢,你就想赶我回家?……你三爷死了,正在办丧事,难道我不该来么?……我也算是这个大家庭里的人儿吧?难道我就不能为大家出点力?”



    张小强无语,尴尬地望了望四周,看到有几个人已经向这边看过来,还呲着白牙笑,张小强便慌张起来,往旁边让了让,半晌才轻声说道:“可以,完全可以……不过,你不是一辈子不喜欢我三爷么?怎么他死了,怎么你还非来不可呢?”



    “哦!”李芹儿再次挥动拐棍道,“我们兄妹两个打了半辈子仗,现在他死了……”



    “娘,你小声点儿,求你了!”



    “别打叉!”他娘道,声音一点也没小,“还不让人说句话了么!有什么可以背着外人的!……我们兄妹俩打了半辈子仗,现在他死了,难道说我就不能来看看他么?再说死人为大,死了死了,死了就干干净净啥都了了,那些之前的仇呀怨呀的就全都了了……你以为你娘就那么混帐、脑子就那么蠢,我一个大活人儿,还非得跟一个死人置气么!……真是的!你给我闪开,让我看看这个葬礼现场!”



    “好吧,娘,”张小强道,“你慢慢看,可别绊倒了,脚底下到处是机关……另外,娘,求你了,你千万别再指挥了,你指挥的太英明,他们那些帮忙的都太笨,你的指挥他们根本理解不了!……另外,哪能让你亲自指挥,那边有两三个主管呢,这种小事儿他们就都能办了!hang!”



    “滚你妈逼!你愿上哪上哪儿,别在我眼前乱晃荡!”他娘道。张小强果然滚开。



    半晌后,张小强看到他娘李芹儿还在瞎指挥,帮忙人员处于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的尴尬状态,但还不好意思反驳,张小强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又凑上前去:“娘,非要我直说么!你的指挥根本不行,根本与主管们的指挥打对头!你这么一指挥,人们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主管的?……要不,我跟他们说一声,把主管干脆撤了,然后换你做主管?”



    他娘这才不再乱指挥,想来是体会到了自己的些微错误,于是转头不屑道:“我才不当主管来!自家亲人死了,自己人怎么能当主管,说出去能让人笑话煞!……好了,我累了,先到一边歇歇去,我也不多说话了,反正人们不听我的,我还不如多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



    说着,李芹儿拄棍转身,向一处闲着的座位挪去,张小强这才放心。



    张小强刚要转身去忙活,忽然听到他娘在背后叹道:“哼!一辈子跟我置气是吧?跟我耍横是吧?天天能得你恨不能上墙头,现在好了吧,死了吧!先死在我前头了吧?后悔不找媳妇不生孩子了吧?……哼,也不看看这葬礼,有几个人么!就跟张家村集市散集后只有几个捡烂菜叶儿的!”



    听到这些,张小强不悦,先是瞅了瞅四周有无别人,之后回头狠狠瞪了他娘一眼,不再说话,向人群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