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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哭昏了三个女人
    在大家的繁忙与亲人的焦灼中,张祖荣一家人姗姗来迟,大家看到张祖荣、狄金花、张海和张海媳妇排成队依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家看到,作为张祖庆的亲六弟,张祖荣满脸悲戚,就好像在胃疼。张海和他媳妇亦是满脸悲戚,但可以看出,他们哪里也不疼,就好像来赶集一样,看看倘若没有自己喜欢买的东西,逛逛就回去了。而狄金花则不然。



    只见狄金花一张大冬瓜脸扭曲成一团,似乎在牙疼,她望着三哥张祖庆逐渐变凉的躯体,蓦然脱出队伍扑到那张躯体身上,然后挤出几声凄惨的哭泣:“三哥哎,三哥,我那不容易的三哥呀……三哥呀,三哥,你咋就丢下我们不管了呢……我那不容易的三哥哎……”



    听到六婶儿狄金花如怨如诉的哭泣声,张小强突然感到荒谬地想笑。可这场合并不适合笑,于是张小强将那笑憋成了心底的冷笑。装得可真像!不是么?这演技够不够得上半个黄渤?你难道跟你亲爱的三哥很亲么?张小强荒谬地想。或许,之前的你,早就在心底间诅咒着三哥死去已经不下千百遍了吧!



    张小强不知道别人对六婶儿如何看法,他的看法却是如此。



    另外,六婶儿的哭泣如歌如赋,仿佛被谱了曲,在被她吐出每个字后都带着转音儿,抑扬顿挫、高低不同、缠绵婉转,在清幽中有悲戚、在悲戚中见幽怨,如果单纯将这首哭腔拿出来,估计能够自成一家,独具特色,有别于京、吕、越、豫、黄梅等各大剧种,不一而足。



    当然,这哭腔没有被谱曲,试问,谁会闲着没事儿给千变万化的哭辞谱曲呢?但似乎比他张小强年龄大的女子们都会这种哭腔,在面对亲人痛亡时,这些女子随口赋悲,沿袭着优韵婉转的曲调,各自表达着自己内心对亲人凭吊、悲痛和挂怀,给予逝去亲人以最真挚的纪念。



    而仿佛越是悲伤,这些女子们的唱词越丰富,而随之变化的曲调则愈加转折、怨诉、一唱三叹,听来令人感觉流畅自然。



    难道这是女子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如若不然,那怎么每个女子都会呢?而且会那么熟练,难道是她们在没事时便暗自训练?这似乎不太可能,如果真要这样,那不就成了一种对活着的亲人的诅咒?



    这也许就是传承的力量,千百年来,这种哭腔被无数女子所摹习,从而传承下来,一代又一代,似乎早已沉淀为一种固化的基因。



    但不管怎样,真实的悲痛固然可以通过这种哭腔而自然流露,而虚假的应付就会沦为拙劣的表演。表演嘛,普通的民众怎么可能演出真实生活中的自然流露水准。



    所以,此刻的张小强很佩服此刻的六婶儿。表演难,不带感情的表演更难,而带着痛恨感情的表演则难上加难。但人家六婶儿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唱腔柔美转折、如倾如怨、千变万化,于唱词真挚、曲调优美中蕴着使人落泪的伤悲。



    难道,亲爱的六婶儿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是在练习久已未练的、千百年来传承不断的神奇哭腔么?



    这么想着,张小强突然觉得自己比六婶儿更荒谬。六婶儿的荒谬在于即使连与三哥张祖庆最亲近的大妹张祖秀都没有表现这种哭腔,而之前深怀仇恨的六婶儿却做到了;更荒谬的是,就在如此应该肃穆庄重的葬礼现场,张小强却在试图总结和挖掘国粹般的流传千古的民间女子哭腔,并将它们与国内几大戏曲剧种齐名。



    但大家没有劝止狄金花,就任她伏在三哥逐渐冰冷的躯体上表演那种国粹哭腔。也许大家听入迷了;也许大家觉得既然她那么悲痛,那就一定让她哭,哭出来就好了,憋着是会生病的;也许有一部分亲人持观望态度,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在看她之后怎么继续演下去。



    所以,哭了一会儿的狄金花见到大家还没有劝止她,于是顿了顿,抬起朦胧的泪眼望了一眼大家,恍惚中觉得大家都在看着她,应该是在赞叹和肯定她对逝去亲人的悲惜之情,于是重新伏下身体大哭起来。



    还好,主管上前拉开了狄金花,说道;“别哭了,大家都退到一旁,火化车来了,我们要将三叔抬上火化车!都闪开,都闪开……”听到这些,狄金花一怔,却没有立刻闪开,而是迅速扑到三哥躯体上更加大声地哭诉起来。其他亲人也一拥而上,纷纷扑到那个躯体之前。



    于是,现场就出现了一幅相互争抢般的画面:主管越说闪开,亲人却仿佛得了某种反命令的,越是如狼似虎包围了上来,仿佛一大群饥狮饿豹在围攻一匹倒毙的斑马。每个人都嚎啕大哭着。



    主管更加大声,表现得异常愤怒似的,伸出手臂毫不客气地拨拉着围上来的亲人们,而那些亲人们则愈加向前,仿佛一张张反作用力的弹簧,你拨拉得越急,我反弹得越烈。你对我们喊的声音越高,我们哭的声音就会越大,就会完全盖住你的声音。有些被拨拉开的亲人再次猛扑上去,甚至紧紧抓住了死者的衣角,反复动手,将死者放正的躯体拉得东倒西歪。



    也难怪,那个“无耻、凶狠”的主管之所以要拨开我们,是要将我们亲爱的三哥、三叔、三爷、三舅拉走的,他们要将他未寒的躯体拉到可恶的火化厂里,然后要烧掉他。所以,这是我们与逝去亲人的最后一面。所以,我们一定要阻止那个“可恶”的主管,尽可能地留下亲人。



    而我们越是疯狂,哭得越是大声,就证明我们对逝去的亲人愈是不舍、愈是痛心,愈能体现出我们的亲情。



    在胶着的争夺中,人群外有人伸手招呼一声,立刻从身后蹿过来几个棒小伙子,他们迅速上前,粗暴地拨开哭得死去活来的亲人,冲到死者面前,各自扎稳了脚跟,占据了四角和中间的两边,几个人同时呼号一声,抬起了死者,放到了地上的担架上。亲人们再次呼啦一声围上来,那种情形,就像追逐着麦粒永远打不退的鸡鸭。



    几个小伙子不分青红皂白,继续粗暴地挡开人群,抬着担架稳稳向外走去,亲人们再次围拢上来,有的跟在后面小跑大哭着追逐,一路追到胡同里的火化车旁。亲人们仍不甘心,再度围住了火化车的后厢盖,使劲地拽住担架,不让小伙子们将死者抬上汽车。胡同里小伙子们愤怒的喝斥声、撕心裂碎的哭喊声震彻云霄。



    在众人的帮助下,人们终于挡开近乎疯狂般的亲人们,担架被猛然抬上了汽车,然后顺着滑道向前一推,死者随着担架进入汽车内部,小伙子们再一次推开亲人,然后咔嚓一声落下厢盖,汽车终于绝尘而去,小伙子们终于松口气,擦了擦脸上的热汗。



    真是要命!



    而身后的亲人们兀自大声哭喊着,二妹张祖玉、外甥女王妍、王朝霞哭声最烈、神情最悲、落泪最盛,母女三人甚至跺着脚,跺的地面咣咣直响,大哭着:“三哥啊……我的亲哥啊……三舅啊,我的亲三舅哇……”



    突然,二妹张祖玉向天嗝喽一声,然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敛了声音,昏了过去。因为过度悲痛、过度疼惜而哭昏了过去。人们立即上前施救,呼唤的呼唤,掐人中的掐人中,捶打前胸后背的连续捶打,过了好半天,张祖玉好不容易又嗝喽一声,醒转了过来。



    这时,张小强听到后面有妇女在赞叹着:“看出来没?还是人家二妹跟她三哥最亲啊,直接哭昏过去了……你看,他大妹就不行,就好像没事人儿似的呢!……还有,你看,人家两个外甥女哭得,都把地给跺烂了!……我要是死了,要是也有这样的外甥女哭两声儿,我这辈子也就值了!”



    正当大家在议论纷纷的时候,突然听到嗝喽一声,大家望去,就像大家希望的,大妹张祖秀也软绵绵躺在了地上,昏了过去,人们纷纷上前施救。



    这时,张小强又听到后面议论纷纷:“看出啥了没?跟人家张祖庆最亲的,还是两个妹妹和外甥女啊……我看他们这些兄弟侄子侄女的都不行,很明显能看出来,根本跟他不亲么!”



    这时,大家又听到嗝喽一声,原来常明芬也昏了过去,大家又一阵忙乱,赶紧上前去施救。



    还好,患糖尿病多年,身体一向极差的六婶儿狄金花没有哭昏过去,否则,大家就都忙不过来了。



    这时又有人说:“谁说人家侄女侄媳妇不行的……你看人家大侄媳妇常明芬,不也哭昏过去了嘛!……没想到哇!这个张祖庆混得不错嘛,死了倒有这么多人为他哭,为他心疼!……看来啊,这人没福啊,有这么人孝顺,咋就上吊了呢!?”



    在大家做这些、说那些的时候,张小强都跟在后面,虽然哼哼两声,却始终没落下泪来。因此,他对表妹王妍和王朝霞的表现非常疑惑:她们两个怎么就那么悲恸呢?难道,在她们三舅被拉上汽车的刹那间,令她们想起了她们被他宠爱过的童年的那种美好情形?应该是。



    但是,张小强就没有回忆美好情形的自觉,因为他与三爷之间根本就没什么回忆。要说有,也是不好的回忆。所以,要让他为三爷涕泪滂沱、捶天跺地,他真做不出来,倘若真要是做出这种事来,他觉得他会狠狠地鄙视自己。



    三个昏倒的女人终于被救醒了,这几个女人兀自坐在地上,浑身是土,身后有人端过了热水。医生吴小滔在一旁疲惫地擦着热汗,“场面失控了,失控了……”他喃喃道,“参加葬礼若干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其言下之意是:即使发生连续三人哭昏这种事,也不应该落在一辈子孤身一人的张祖庆身上。这个葬礼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亲人们终于被劝回屋里去休息了,杂乱的现场终于暂时轻松起来,人们重新进入有序的各项活计中,劈柴的劈柴、烧水的烧水、开玩笑的开玩笑。时间在分分秒秒流淌过去。张小强在焦灼无聊中等待着。



    张小强正在闷闷不乐中,这时,陡然听到胡同里一阵喧哗,有人向主管报告说火化车马上到来,请大家做好迎接准备。听到这个消息后,张小强才感觉悬着的些许悲哀开始落地。因为两个小时前三爷还是具失去生命力的温热躯体,现在去了一趟火化厂归来,却成了一抔骨灰。纵然放在骨灰盒中的骨灰依然温热,与有形质、建构的躯体却有本质的区别,因此不容得张小强不为此叹惋痛惜。



    昨日是现实,今天却成了历史。昨日尚围在一起张扬欢笑,今天却只能站在棺头凭吊,面临如此境况,恐怕心肠最坚硬的人也会产生一些恻隐吧?



    “快快快!”主管招呼病人家属道,“孝子贤孙们,张大强、小强、张海,少闺女们,张大强在前,你们依次都排好队,准备迎接死者的骨灰前来!”所有亲人立刻行动起来,张大强站在最前。



    毋庸置疑,主管口中的孝子自然便是张大强。张大强是家中长子,自然就成了那些膝下没有男孩的老一辈死去后的孝子,给死者支路然后使其大步西行的掌香人。多年来,张大强干了不少这样的事,是整个大家庭里公认的孝子,是大家的儿子。



    用李芹儿的话就是说:“可怜这个孩子了,竟成了大家的儿!”



    张大强却不在乎,不管怎样,又不是真会成为大家的儿子,只是表演而已,不过手拈三炷香,登上一张椅子,面对西方遥拜三声而已:“爷啊,西方大路去!爷啊,西方大路去!……”而且也不是白拜,既然做为孝子拜此三拜,便会有钱有物的赠予,以此作为对孝子的回报。



    常明芬倒非常支持张大强做这种事。



    也是,只是走个过场,而又能近乎免费地获取物品和钱财,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