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研讨会上,一把火在玻璃罩内烧起来,天平依旧是平衡的。这是人类第一次尝试用定量分析和天平来做化学实验,坐在下面的多数的启蒙学者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宣告着可以衡量和测量的化学的理性时代来临了。
而在这之外,在荷兰的土地上、在城市的市民中,关于政治的理性的思维方式并未蔓延,绝大多数人依旧是感性且容易被蛊惑冲动的。
一副“为人类谋福祉而探讨科学”面孔的刘钰,面带微笑,和下面坐着的学者们儒雅随和地讨论着理性。
而在外面,靠煽动情绪、利用感性的一场政变,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份荷兰人民最喜欢的小报刊,今日又爆出了一个劲爆的消息。消息本身是没有立场的,甚至如果不多做解释,绝大多数荷兰人也分不清什么朝贡、勘合、外交的区别。
但发消息的人,是带有立场的。
要让百姓信服和抚平他们的不满,很难。
要煽动百姓内心压抑已久的愤怒,很容易。
于是,带有立场的报道中,带着一股子天朝上国的傲气,明明白白地讲清楚了什么叫朝贡、什么叫勘合贸易、什么叫朝贡国地位。
甚至,还说天朝将会派人来到荷兰,册封荷兰的大议长为王,荷兰为了迎接“天使”,应该做怎么样的准备、册封的时候又该怎么跪、皇帝的册封使者又该怎么回礼。
同样是礼法。
刘钰在对待那些科学家的时候,剥离了礼法最核心的等级制度,将礼法化作为礼仪。
在对待这个勘合贸易协定的时候,则恪守礼法最核心的等级制度,将礼仪扭曲为礼法,或者叫“只是一种特色的礼仪仪式”。
文章没有说的那么直白露骨,但架不住早已雇好了演员,用“站在一个真正爱国的荷兰人的角度”上,去再度解读这一切。
在乌得勒支、弗里斯兰、格罗宁根除了阿姆斯特丹等一些寡头强势的成实外,许许多多的城市的广场上,尤其是北边的一些一些收了钱的人开始了他们的解读。
“先生们这是对七省共和国主权的践踏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摄政们、寡头们,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共和国置身于一个卑微的境地。就像是父亲和儿子的角色,而不是平等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
“我们成了低人一等的国民,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寡头们,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得到了利润,金子,为了这些东西,他们可以出卖一切。”
“和西班牙人打仗的时候,我们在前面流血,他们给西班牙人贷款。”
“和法国人打仗的时候,阿姆斯特丹的寡头们,将武器卖给法国佬。”
很自然地翻起了旧事,将这许多年来积攒的怨恨有选择了翻了出来。所以奥兰治家族是什么好鸟吗当然不是,当上英国国王后,放荷兰的血养肥了英国,但这事儿这时候当然就不能说。
“如果我们成为了朝贡国,东方帝国的任何一个大臣,来到这里,因为他代表着皇帝,所以任何人都需要向这位大臣双膝跪下”
“那些寡头们得到了贸易的金银,可我们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就是一个被出卖了主权和尊严的祖国”
“摄政派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执政了这么多年,唯一给我们带来的,是曾经那个让欧洲颤抖、每个人都能昂起头的七省共和国,丧失了主权的尊严,和一个帝国成为了父子关系。”
“你们一定看过前几天的报刊,普鲁士人打赢了奥地利人。法国人的军团就在我们的边境上,现在他们可以畅通无阻地占领共和国。”
“天主教的黑暗,将再度笼罩在我们这些新教徒的身上。很快,我们将会看到法国人劫掠乡间、抢夺粮食、强迫我们为他们运输补给,甚至掠夺我们的家庭、侮辱我们的妻子、殴打我们的孩子”
“可摄政派做了什么还在讨论减遗产税、减累进税,甚至连一支可以野战的军团都没有组建。”
“他们还想着讨好法国,就像一个卑微的妓女,跪在法国人的胯下,祈求这样低贱法国人就能放过他们。他们为了一些金银贸易,就能跪在地上向中国的大皇帝叫父亲,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跪舔法国人是一种侮辱”
演讲者说到兴起处,愤怒地撕开了自己的衬衫,指着自己手臂上的一块疤痕喊道“当初我们的船不过是在法国的殖民地卖了些货物,残忍的法国人就把我们抓住殴打,用鞭子抽打,并且骂我们的该死的异端我船上的伙伴,很多都是胡格诺教徒,他们只是因为不信仰天主教,就被驱离了法国,家破人亡。”
“我要说够了就是够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如果摄政派继续执政,只会不断出卖祖国的利益,跪舔法国人。”
“如果他们不能维护祖国的尊严、如果他们不能保障我们信仰新教的自由,那么,就应该让合适的人登上那个位子,带领我们重回黄金时代。”
“我们格罗宁根人,是骄傲的狮子。可却被一群孱弱的绵羊、一群只知道喝血吸血的牛虻马蝇带领着。一群虫豸,怎么能引领七省共和国”
这里是格罗宁根,是奥兰治家族的地盘,也是三执政根基之一。这里可以随便骂摄政派,因为这里不是摄政派的地盘。
所谓朝贡国地位,只是一个引子。
缥缈,虚幻。
但这个引子,却能引出法国人。
法国人高傲自大,本就讨人厌。法国又是个天主教国家,荷兰一大堆逃亡的胡格诺教徒,哪里会有半句好话
荷兰的新闻审查,对法国问题向来是大开绿灯。流亡的法国人开办的报纸,怎么可能会对法国有半句好话
加之英国人虽然与荷兰有矛盾,护国公也曾让荷兰屈辱万分赔了东南亚安汶岛事件的一大笔钱,可毕竟没有占领过荷兰。
法国就不同了,那是真的逼到过荷兰人自己学杜公美扒开黄河大堤阻挡金人的举动。而且法国人对宗教可谓是相当狂热,废了南特敕令,对新教徒多有迫害。
为了贸易就去当朝贡国,和跪舔法国,有直接的绝对的逻辑关系吗并没有。
但普通人哪有那么多的理性和逻辑,被人稍微一煽动,完整的逻辑链就出来了既然可以为了贸易就当朝贡国,那么就一定会为了利益去跪舔法国。
把事情往法国身上一引,自是激发了这些人的愤怒。
而且,这愤怒又不是一天产生的,荷兰的很多政策太过偏向于大资本家、银行家、海商了,普通百姓早在八十年战争的时候就相当不满了。
这边打着仗谋求独立呢,那边上层给西班牙人贷款;本国手工业处在崩溃边缘,贷款贷不到,但大量的资金借给英法发展手工业,利息比本国手工业主借的还低,因为金融资本认为本国手工业可能还不起。
再加上间接税、包税制、行会被新时代挤压、旧时代的既得利益者小手工业者、小资小生产者面对自由工商业的氛围日子每况愈下、弗里斯兰的农民承受着七省最高的赋税因为奇葩的分省份额税制这些都是压在心底的一团火。
刘钰瞄准的对象很明确旧时代的手工业者、小资产阶级、渴望恢复封建行会制度的手工业者、富裕自耕农,这些人才是最可能支持奥兰治派的,而荷兰超高的城市化率,也注定这些人有力量、也有诉求,也很容易有爱国激情。
但是,这些人还有一个最大的阶级特点狂热,而不持久。一旦狂热过后,挨了毒打,就会反向自省,甚至反向狂热。今天最狂热热爱的人,将来可能也是最狂热厌恶的人。
台上那个太垃圾,就对台下的那个充满了幻想。
不过,当狂热褪去后,现实很快会教他们什么叫真实的世界。
就像是茶馆里那段“我不抽大烟了改抽白面了”的经典转折一样,威廉四世上台后倒是废除了一些间接税,但是自己当承包商包税了
弗里斯兰的农民,盼着奥兰治上台降低农税,但威廉不敢问大商人收钱;各省的行会,盼着奥兰治上台恢复行会荣光,但威廉不敢向大商人发难;爱国者盼着奥兰治上台,因为奥兰治家族是荷兰军队的精神领袖,但怯弱的威廉连上战场都不敢
如同那首经典的长诗拉辛之死的那一段。
我应自责,我知道应该这样判决自己我有罪
人民啊,不,我不是因为把贵族吊死在塔楼上而有罪;在我眼中,我的罪过是我把他们吊死的太少了
我因此获罪,在恶魔统治的世界里,我却要当个善良的人。
我因此获罪,我以为通过起义能够得到好沙皇;然而根本就没有好沙皇,傻逼
斯捷潘拉辛,你的牺牲一文不值
放在此时的荷兰,也是一样。荷兰人觉得,通过一场请愿和骚乱,可以得到一个好的执政官。然而,根本就没有好的执政官。
此时的荷兰人民,还没有等来93年巴黎的那场万钧雷霆,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其实还有第三条路,没有摄政派、没有奥兰治派的第三条路可以走。
这一切还没有发生,于是还有幻想的空间。
这幻想和愤怒,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但终究他们幻想的对象,奥兰治家族,并不想承诺任何事,也不准备接手这个烂摊子。
然而,今天,一切都不同了。烂摊子很可能变成了香饽饽,或许,奥兰治派就在等这么一个机会呢。
激情的煽动之后,人群中的一些“托”,鼓舞众人道“我们应该授予奥兰治的威廉殿下更多的权力应该让他也成为其余四个省的执政先生们,跟我一起去省议会请愿只有他,才能拯救尼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