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和欧阳修在词里流连湖光山色、表现洒脱情怀的同时,柳永却更多地从都市生活摄取题材,表现他生活在市民中间的感受,这是文人创作中的一种新的现象,对后来通俗文学的发展有一定的影响。
柳永初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崇安人,是工部侍郎柳宜的少子。他少年时到汴京应试,由于擅长词曲,熟悉了许多歌机,并替她们填词作曲,表现了一种琅子作风。当时有人在宋仁宗面前举荐他,而宋仁宗是看过他的那首《鹤冲天》的,当即批了四个字:“且去填词”。柳永在受了这种打击之后,别无出路,就只好以开玩笑的态度,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在汴京、苏洲、杭洲等地过着一种流浪的生活。大约在他饱经丰见桶至节级的白眼、少年时的怪胆狂情逐渐消退时,才改名柳永,于宋仁宗景佑元年(1034)考取进士,先后做过睦州团练推官、余杭县令、晓峰盐场监和泗州判官等地方官。后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
整个唐五代时期,词的体式以小令为主,慢词总共不过十多首。到了宋初,词人擅长和习用的仍然是小令。与柳永同时而略晚的张先、晏殊和欧阳修,仅分别尝试写了17首、3首和13首慢词,慢词占词作总数的比例很小,而柳永一人就创作了慢词87调125首。柳永大力创作慢词,从根本上改变了唐五代以来词坛上小令一桶天下的格局,使慢词与小令两种体式平分秋色,齐头并进。
小令的体制短小,一首多则五六十字,少则二三十字,容量有限。而慢词的篇幅较长,一调少则**十字,多则一二百字。柳永最长的慢词《戚氏》长达212字。慢词篇幅体至的扩大,相应地扩充了词的内容含量,也增强了词的表现能力。
在两宋词坛上,柳永是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他现存213首词,用了133种词调。在宋代所用八百八十多个词调中,有一百多调是柳永首创或首次使用。词至柳永,体至始备。令、引、近、慢、单调、双调、三叠、四叠等长调短令,日益丰富。形式体至的完备,为宋词的发展和后继者在内容上的开拓提供了前提条件。如果没有柳永对慢词的探索创作,后来的苏轼、辛弃疾等人或许只能在小令世界左冲右突,而难以创造出像《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赤壁怀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那样辉煌的慢词篇章。
柳永不仅从音乐体至上改变和发展了词的声腔体式,而且从创作方向上改变了词的审美内涵和审美趣味,即变雅为俗,着意运用通俗化的语言表现世俗化的市民生活情调,北宋陈师道说柳词“骫骳从俗,天下咏之”,王灼也认为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都显示出柳词面向市民大众的特点。
唐五代炖煌民间词,原本是歌唱普通民众的心声,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的。到了文人手中,词的内容日益离开市俗大众的生活,而集中表现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柳永由于士涂失意,一度流落为都市中的琅子,经常混迹于歌楼,机馆,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歌机和市民大众的生活、心态相当了解,他又经常应歌机的约请作词,供歌机在茶坊酒馆、勾栏瓦肆里为市民大众演唱。因此,他一改文人词的创作路数,而迎合、满足市民大众的审美需求,用他们容易理解的语言、易于接受的方式,着力表现他们所熟悉的人物、所关注的情事。
他首先是表现了世俗女性大胆而泼辣的爱情意识。在其他文人的同类题材词作中,爱情缺失的深闺女性一般只是自怨自艾,逆来顺受,内心的愿望含而不露。而柳永词中的世俗女子,则是大胆而主动地追求爱情,无所顾忌地坦陈心中对平等自由的爱情的渴望,试比较: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鹊踏枝》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
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柳永《定风波》
这两首词都是写女主人公因爱人外出未归而忧愁苦闷。然而晏词含蓄,柳词坦率。柳永此词因直接表现世俗女子的生活愿望,与传统的礼教不相容,曾受到宰相晏殊的责难。而正是这种泼辣爽直的性格,直抒其情的写法,符合市民大众的审美趣味。
其次是表现了被遗弃的或失恋的平民女子的痛苦心声。
在词史上,柳永也许是第一次将笔端伸向平民妇女的内心世界,为她们诉说心中的苦闷忧愁。且看其《满江红》:
【万恨千愁,将少年、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
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厌厌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
词以女主人公自叙的口吻,诉说失恋的痛苦和难以割舍的思念。
这类表现普通女性心声的词作,配合着哀婉动人的新声曲调演唱,自然容易引起大众情感的共鸣,故“流俗人尤喜道之。”
再次是表现下层,机,女的不幸和她们从凉的愿望。
柳永长期流连坊曲,与歌机交往频繁,他虽然有时也不免押戏,玩弄,歌机,但更多的是以平等的身份和相知的态度对待她们,认为她们“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少年游》)欣赏她们“风肌清骨,容泰尽天真”(《少年游》)的天热风,韵,赞美她们“自小能歌舞”、“唱出新声群滟伏”(《木兰花》)的高超技艺,关心同情她们的不幸和痛苦:“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黯心伤。”也常常替她们表白笃立自尊的人格和脱离唱籍的愿望:“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迷引仙》)
柳永这类词作,与晚唐五代以来的同类相比,不仅有内容风格的不同,更体现出一种人格观念的变化。作为当时一个特殊社会群体的歌机,与市民的生活内容、消费方式密不可分,因而,柳永词真切地表现她们的命运,也非常贴近市民大众的日常生活和欣赏趣味。不过,其中也有些低级趣味的描写,这是他常常受到后人指责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