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问：“我们去哪？”



    他的声音轻缓且苍白, 似乎连一阵风都可以把他的话语吹走。叶障目抬头看陆小凤，但他的眸子在眼罩之下，他无法透过绵密的布帛去看面前侠客的脸。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侧脸，他想：幸好叶小公子看不见我这时的样子。我现在的扮相一定落魄得不行。



    他不是个注重外貌的人。可叶障目在月光下低头抚剑的样子着实是太脱俗了些, 苍白的光落在剑士如雪的皓腕上, 再往上, 是剑士骨节分明的手。那手正抚摸着恶鬼的眼眸，有暗红色的血自上而下淌落, 最终流进恶鬼的瞳仁之中。这样的景象圣洁而又邪恶, 让人有种难言的饥渴感和破坏欲。



    陆小凤无法止住自己乱窜的眸子, 他摸了摸自己有些微烫的脸庞, 心里暗自嘀咕：这大概就是两相对比下相形见绌的惭愧感吧, 不然我怎么会脸红……



    他此刻的样子与叶障目一对比，真是糟糕到令人发指。陆小凤举着火看自己在血水里的倒映：头发乱七八糟地翘着，脸色灰暗得活像七天七夜没吃过饭的人。他又看自己的衣袍, 衣摆下面全是一路溅上来的污血, 红红黑黑的脏得要命。而身后长长的披风只会比这更脏更乱。



    想到这里, 陆小凤摸摸自己的两撇胡子，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像个活蹦乱跳的凤凰, 倒像只歪歪斜斜的小鸡。



    这只落难的凤凰很快又打起了精神。他看着叶障目, 眸子里有星星在一闪一闪。侠客的语气轻松写意极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踏足的是一片的人间地狱, 只是心心念念着赶紧回去：“我们能回去了吗？事情都解决了吗？这里的环境着实是差劲——血腥味太重了，就连我都有些喘不上气来。对了，我们是不是该去找个小船？被绑来的时候, 我似乎是坐着船来的。”



    叶障目呼出一口气, 他的呼吸凝着霜, 吞吐间都似乎带着淡淡的白雾：“有人来接我们了。”



    “谁？”



    叶障目微微歪着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有人来了？”



    “我听到了。”叶障目指了指峡谷外，他道：“有很多人的……呼吸声。”



    陆小凤突然想起了那个雾中人的所说。



    叶障目相隔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见声音。这么说来，对方确实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但是叶障目没有因为自己的秘密被人听到，而心存芥蒂。这真是太好了。



    陆小凤的目光没有顺着对方的手指落向远方，而是落在对方干涩的嘴唇上。侠客笑着揭过刚刚的话题：“这样啊？只是那人来接我们的时候，最好带上一份大餐，顺便得多带些酒水。”



    剑士发出无声的疑问：“……？”



    “你看起来似乎很渴。而我也着实快饿坏了。”陆小凤的眉毛飞扬起来，他的脸上焕发出光彩。侠客拍拍剑士的肩：“走吧走吧，我迫不及待要喝酒吃肉了！”



    陆小凤察觉到，在他触碰上叶障目肩头的一瞬，叶障目似乎僵硬了一下。



    但随着他絮絮叨叨的话语，叶障目逐渐放松了下来。



    陆小凤于是又轻轻拍着叶障目的肩头，他的话音里带着春风一般温暖的笑意：“我知道的，你一定是来救我的吧？”



    叶障目将唇抿得发白，他说：“……嗯。”



    他看起来很不习惯直接承认，来源于自己的那份善意。



    陆小凤揉了揉剑士的头发，他笑得没心没肺，笑容里带着浓浓的暖意：“谢谢了。”



    叶障目侧过头‘看’他：“你是因为我才被抓的。”



    叶障目的手紧握着剑柄，看得出来他非常用力——他的手上甚至有青筋冒出：“既然如此，我救你更应该是理所当然之事……你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陆小凤苦着脸，他揉揉自己的胡子：“我的好小叶！你怎么老喜欢把事情往极端处想？我被抓了，你救了我，这就是这么简单。”



    他开始大倒苦水：“好了你别想那么多！先听我抱怨抱怨，我跟你说我这些天可辛苦了！我经历了——还有——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牛肉了……”



    陆小凤说了一大堆这些天的烦恼，什么他怕没人来救他，他担心自己饿死在佛像里，诸如此类说了一大堆。



    叶障目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



    他的笑容简单得过分，仅仅是微微提起了嘴角。但这笑容实在太过真实，它没有掺杂任何虚情假意，只要是见到了这笑脸的人，都能轻易地发觉一点：这绝对是主人发自内心的笑。



    这让看到笑容的陆小凤都怔楞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无奈地想：……这简直是在作弊。



    他更生不了生气的情绪了。



    陆小凤停顿了半晌，下一刻更加用力揉了揉剑士的头发。叶障目的头发看起来有些咋呼，可实际上手感好得不得了，摸起来跟丝绸一样，顺滑极了。让陆小凤着实有些爱不释手，于是摸了又摸，愣是没放下手。



    陆小凤一边对叶障目动手动脚，一边笑着问：“这个组织里面的人都被你杀掉了吗？那你是不是自由啦？”



    叶障目好似没有察觉地被他引着思维走，剑士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苦恼：“应……该？”



    也不知道是在回答哪个问题。陆小凤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小叶公子实在是有些呆。



    他快乐地想：但没关系！有他这个老前辈引着，小叶公子是不会在江湖上吃亏的。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主要是进去出来的阵法不一样，在场的两位伤残人士没一个懂阵法，只能强行去试出一条路来。陆小凤随便选了个地方笔直往前走，还真给他误打误撞打通了条出路。



    没等他欢喜，在能远远看见出口的一瞬，叶障目突然倒下去了。



    陆小凤给他吓出了一身汗。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将颤抖的手抚上叶障目的脖颈，才发现对方的温度着实是低了些，而呼吸又实在是太微弱了一些。



    剑士绝对是受了重伤。



    可这昏天黑地的，他上哪去找医师？



    陆小凤咬着牙将剑士的衣袍剥开，一眼就看见了对方附着厚厚绷带的腹部。



    血已经浸湿了。陆小凤手一抖，愣是没敢拆开来看。而此时又确实找不到更好的处理方式，他只好给对方又穿上衣袍，咬着牙背起对方，离开这里。



    他突然发现这里的天实在是太黑了，而晚上的气温又着实低了些。不然他怎会这样害怕，这样寒冷？



    陆小凤给自己鼓劲：没关系，马上就到出口了！等找到接应的人，一切就会好起来！



    在他走出峡谷的那一刻，他看见了漫天的火花。



    ……不是夸张，是真实存在的火花。在他面前，是百号精兵打扮的将士，前排的人手持火把，将整个峡谷照得透亮。后排也有人，只是他们隐藏在树林中，陆小凤只能看见他们手里隐约的兵器冷光。



    在所有将士面前，有一人直面坐在轮椅上，他背着光，陆小凤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低声道：“……把箭收起来吧。”



    然后是□□收起的声音。



    陆小凤茫然地开合了一下嘴唇。他眨了眨眼睛，视线突兀地移到远处的海岸上。



    那边的光亮更盛。



    那轮椅上的人移步过来，也没解释，只是淡淡道：“走罢。”



    在火光之下，陆小凤看清了对方的脸。



    这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捕快。



    他叫无情。



    他们很快到了海岸的沙滩上。那里停泊着几辆大船，外表没有明显的标识，但陆小凤是何许人也？他走南闯北数年，大大小小的什么船只没看过。他一眼就认出了船上的官纹。



    他恍惚间是明白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明白。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喉咙。他恍惚想：——为什么，这事又与朝廷扯上了关系？



    无情淡淡地看着陆小凤，他轻声道：“……不要多想。是小月发来的传讯，那上面有朱……叶障目给的指令。本来这一切行动都要提早些时候发生，只是中途发生了意外，我们无法联系上叶障目，故而直到今天才经历了这一遭。至于你，你的行动在有心人眼里实在是大张旗鼓，你才会被拉扯进这幢事里。”



    即使是无情这样说，陆小凤还是很难过。



    他难过的理由说出来很可笑。



    可陆小凤只是想起自己出峡谷之前对叶障目说的那句话。



    “那你是不是自由了？”



    他本以为这世界天高任鸟飞，锋利的剑终于脱离执剑人的掌控。——而江湖那么大，剑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剑鞘。他或许会建个什么万花山庄，也可能会落户在哪个百花楼。他或许会加入哪个门派，从此成为快意恩仇的江湖剑客。也可能做个浪荡江湖的散客，没事陪他喝酒下棋，陆小凤会很高兴领着对方满天下跑的。



    陆小凤几乎满脑子空白，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难过，他忍不住想：……我从没想过，他口里的上位者，指的竟然是那万人之上的天子。



    不然神侯府的坐镇人、四大名捕之首——无情怎么会轻易出山？要知道，这世上能号令他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天子，一个就是诸葛正我。而诸葛正我为人正派，光明磊落。这样的人是不会成为剑主的。



    陆小凤的判断从来没有错，但他此刻宁愿自己错了。他忍不住开口：“叶障目，可是跟那位有联系？”



    他的手有些发颤，但仍然坚决地指了指天。



    无情看着陆小凤，这位名捕的眸子冷冷清清，里面布满霜寒：“身为江湖人，我以为你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是什么事情，知道的越少，总是越好的。”



    陆小凤不知道，无情想的内容和他差上十万八千里，名捕想：皇亲国戚的身份怎能轻易示众？……这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四条眉毛，着实是有些冒失。



    但陆小凤不明白对方所想，他沉重地闭了闭眼，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们一直放任他在这隐形人组织里吗？”



    无情望了一眼陆小凤，淡淡地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陆小凤很想问：可是他哪有什么路可以选择？



    陆小凤没有问出这句话。



    有的时候，他会很恨自己这种合时宜且知情知趣的沉默。



    而在此时，他感觉到自己背上的呼吸声消失了。



    叶障目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