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障目醒来后, 先是微微侧了侧头，似乎是在感知现在所处的环境，而后又慢了半拍地, 有些迟钝地从陆小凤身上下来。



    陆小凤扶住叶障目的手, 不太赞同地皱眉：“你的伤……”



    一旁的无情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冷酷的男人面上也不由地一动, 他看向叶障目，目中带上了些许动容与探究：“你真的受伤了？”



    叶障目茫然：“？”



    他身上乱七八糟的光辉史太多, 这个陌生人所说的又指哪个伤？



    叶障目摸摸自己的腹部，温热的血已经不再流淌，绷带的触感冰冰凉凉。内里似乎有浓烈的酸痒感传来, 这是伤口在快速愈合的表现。叶障目为这不符合逻辑的恢复速度感到些许困惑, 他点开右上角的属性栏进行查阅，却无意间发现, 那个奇怪的【鬼化】技能终于不再是明明暗暗的，不可查阅状态了。



    叶障目手指微动, 他将技能面板打开。



    【技能：鬼化（半解锁）】



    【描述：继国严胜舍弃人身, 化为食人恶鬼。恶鬼脸生六目，有烈火斑纹附之于额上。身体素质大幅度加强, 不得触碰日光。为符合世界设定, 被动技能鬼化将在每月月圆之日开启。持续时长为该日逢魔之时直至黎明。】



    直至黎明？叶障目在心中玩味地轻咦了一声。



    黎明可是会有日光的啊。



    无情等了叶障目半晌，却始终没等到叶障目的回应，他不由皱了皱眉, 语气变得严厉了些：“先与我去看看随船的医师。”



    叶障目眨了眨眼, 这才问了一句：“敢问阁下是……？”



    无情沉默了片刻。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你真的失忆了？”



    这话实在是太耳熟了，就连好涵养如叶障目都有些感到厌烦。他实在是不想回答这般明知故问。他微微侧过头, 却又注意到了别的惹眼的东西, 所以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莫名开口：“你是怎样顶着这样一幅躯壳, 踏上习武之路的？”



    无情一愣，就听见叶障目道：“你的腿……”



    剑士的话语平静而毫无波澜，但却带着一丝能被人觉察出的惊奇。



    ……怎么能够这样戳人痛楚？！心大如陆小凤都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随即他惊恐地发现，无情轮椅两边的木扶手突然发出了难听的吱呀声。



    陆小凤悄悄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那脆弱的扶手开裂了。



    无情仍然是一身风光霁月的模样。他的声音轻而沉稳，却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现在相信你是失忆了。”



    叶障目困惑地‘盯’着他。



    无情冷声道：“不然你怎么会不记得，当初我因为这句话，跟你干了整整七天七夜的架！”



    面罩之下，叶障目缓缓睁大了眼睛。不为别的，就为他属性面板立刻往下跳了1%的扮演度。



    他沉吟了一下，当即找出了缘由：这不全是‘继国严胜’会做出来的事，而更像是‘叶障目’的行为。



    ……叶障目在心底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工作出神行为感到抱歉，但他的好奇是发自内心的，他是真的想知道对方究竟怀抱着怎样的想法。



    谁让他也双腿残疾呢。



    他的时代里，文明已从地球跃迁到宇宙。那是个基因可以编辑安插的时代。周边的每个生物都几乎是完美的——这种完美指向的不是外貌，而是疾病。



    基因组里的疾病遗传信息可以在出生前被篡改。无论是什么病症都不会留下长久的痕迹，人的生命会因为衰老而完结，而并非是满载着痛苦走向终结。



    当然这也有特例，比如某星系的土著可能会带有未接触过的病原体……但这属于极小几率发生的事情，虽然放大到整个宇宙，这样的几率就会显得大很多。



    回归正轨。因为特殊原因，医院无法在叶障目出生前对他执行遗传信息的更改。所以叶障目的残疾是先天的。



    但他想治病。



    ——医生面露同情：对不起，叶先生。您的基因组没有问题，它只是……无法表达出让您行走的意图。



    叶障目平静地点点头，他似乎毫无波澜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有什么办法让我行走？”



    医生看着他，为他宣告死刑：没有办法。



    ——基因的表达有后天环境的参与。您的基因组不符合我们所知星系的，任何一种土著人序列。医生温声说，您不必感到惋惜，您可能只是来自于宇宙彼端的另一颗星星。



    叶障目低下头，他看见自己的轮椅，在那一刻前所未有地生起奇妙的感触。有一瞬间，他的心中传来一阵连他都不懂的叹息。他的心中空洞，只是偶尔回荡着医生的话语。他想：我的基因突变，可能只是稳和上了另一颗星球的电波而已。



    隶属同一个儿童抚养机构的同伴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你打算怎么办？是继续领联盟的信用点补贴金吗？可是那些点数实在太少了，这只能勉强维持你基本的生理需求……”



    叶障目平稳地应答：“你说得对。所以，我需要找一份工作。”



    一份像我这样的异类，也能做好的工作。



    他吃过很多苦头，市面上的很多工作都不适合他这样的人。适合他的，最简单的工作是游戏测评。但全息投影仓的基本使用条件就是：使用者必须身体完好。



    直面叶障目的又一扇门被关上了。



    后来有人向他出售了市面上已淘汰的全息头盔，他自己又上手调试了其中一些配件，这才终于能戴上头盔，并且接受这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足够幸运的是，叶障目后来的经历几乎称得上一路顺风顺水。他自己都未曾想过，自己竟然在游戏上会有如此恐怖的天赋。



    再之后，这家没有一点名声的游戏公司为他发来邮件：叶先生，请问您愿意接手这个游戏测评吗？



    冷光照在叶障目的脸庞上，他敲击着投影键盘回复：我的生理条件你们清楚，我不接手测评。



    公司说：请您听听我们的条件吧。我们会治好您的病。



    ——您的所有疾病。



    在看见无情的一瞬间，叶障目突然回忆起了自己朦胧的，因为浸入游戏模式而锁定起来的部分记忆。他不由地生出些许奇妙的感触，他看着无情，仿佛就在看某个熟悉的，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一般。叶障目问：“失去双腿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体验？”



    无情差点青筋暴起，他深呼吸几次才勉强保持不动声色的表情：“是想揍你一顿的体验。”



    叶障目沉默了片刻，中肯地给出评价：“……你打不过我。”



    他似乎是‘扫视’了一眼无情：“你的经脉里没有内力流转……但你的气息非常平稳，这是江湖好手的证明。你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



    这样的夸奖并没有令在场的两人感到高兴。身为话语中心的无情没有笑，但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轻轻地抬起下巴道：“我觉得你需要先去医师那里看看脑子。”



    叶障目：……



    无情一甩衣袖，又侧着脸回望叶障目，他冷声道：“愣着作甚？可是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不成？”



    叶障目微微歪了歪头，他转头望向陆小凤。陆小凤笑着道：“你们去吧，我可没受什么伤。只是我被关了那么久，现在实在是饿得要命。我只想先赶紧填饱我的肚皮。”



    他又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肚子，才见着叶障目点了点头，跟上无情。



    等他们两走出了很远，陆小凤才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他想：无情与叶障目很熟稔。



    可无情人如其名，是个冷酷而不留情面的人——尽管他为人公正，做事周到，且长袖善舞。正是因为无论是谁，都挑不出他什么错处。所以无情才能稳坐四大名捕首座之位。



    但这样的他竟然会与叶障目说出这么……拥有人烟气息的话。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想陪同叶障目一同见那医师？他想知道叶小公子的伤势如何，也想确定那雾中人所说的话是否真实。陆小凤眼中的光明明暗暗，他心里带着一股倔意，他想：反正我才不相信叶障目只能活九个月。



    一定是有办法的——毕竟，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陆小凤望着他们两离开的位置，他又想：但是，无情一定有话单独要跟叶障目说。



    ……即使现在不说，之后也会说。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赶紧解决了好。迟则生变啊。



    旁边的侍女轻声喊：“陆大侠？膳食已经备好了，您是打算？”



    陆小凤停下抚摸胡子的手，他笑得阳光灿烂，没人能看出底下潜藏的浓浓忧虑。侠客没心没肺地说：“那我可要好好饱餐一顿了。”



    。



    叶障目被无情一路带到了船下层的房间里。



    医师为他快速处理了伤口，在场的其他两人都没有为他过快的恢复速度感到吃惊。而在处理之后，医师便告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无情和叶障目两人。



    无情：“虽然你可能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我还是要例行问一句：你要怎样处理这座岛？”



    叶障目：“我以为……在这些人中，做主的家伙是你？”



    无情看着叶障目，很快，他的视线便落到一旁。他道：“派来的是我，就能看出天子的态度了。”



    他停顿了片刻，又发问：“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叶障目眯了眯眼睛：“你是说弦一，还是叶障目，还是朱严胜？”



    无情淡淡道：“看来，就算你不记得，你也应该是找到了答案的。”



    这位赫赫有名的捕快说：“我是得了私令来的。朝野之中，除了我与天子，没人会知道隐形人的事。所以，无论你想怎样做都可以。我接到的命令是，我要听从你的安排。”



    叶障目沉默了半晌。他思量了很久，才低声道：“……直接走吧。”



    别管这座岛了。别打扰，别清扫，让它继续与那些见不得光的隐形人待在一起。事情打住，到此为止。这座岛已经被他整理得差不多了。



    无情闭上眸子，仿佛早知如此般道：“好的。你数月之前的传讯，也是这般说的。是我逾越了。……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他伸出手来，在他苍白的手中，有一块金色的令牌在闪着光。



    叶障目接过，他翻动着令牌，去触摸上面的字迹：“……这是什么？”



    无情道：“天子说，这是他早就该交给你的东西。”



    这是一块——免死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