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的午后,织田作之助抱着满满当当的纸袋路过河岸。
他刚从新的工作地点面试回来,路上记起家里用物即将告罄,便去超市补充了一些。
买东西时看到超市新上架的玩具,耳边听着导购员热情的推销,回过神来怀里已经抱满商品,本来计划的生活用物反而被挤到角落,只占据购物推车的一点空间。
付完账走出超市,织田作之助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缺乏表情的脸看上去心情很差。
他倒不是在生气,只是怀里满抱的物品堆叠起来,几乎要挡住人视线。织田作之助简直要发挥自己多年的身手与前·职业杀手的警觉,才能在不撞到他人的情况下安然行走。
湍急的水流拍打河岸,接连几日的降雨让这条穿过横滨的大河水位上涨,水势也汹涌许多。
哗哗的水声不复往日的安宁,急促到像一场匆忙的行军。
散逸的水汽被风携带着,在大河沿岸弥漫开,给艰难抱着重物的行人带来一丝舒爽的凉意。
织田作之助暂时停下脚步,像是要享受这一刻惬意般仰起头,静静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灵敏的听觉在舒缓的自然韵律中捕捉到一缕不协和音。
织田作之助循声看过去,宽广大河的上流匀速漂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全然不反抗的任凭水流带着他走,只偶尔抽动几下,表明自己是个活物。
“……太宰?”
站在岸边的织田作之助微微睁大眼睛,显然不明白说好要带门涅利克去逛街的朋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莫非他听错了。不是“逛街”,是“逛河”?
织田作之助在诧异之余脑海里还惊鸿一闪过疑问。
他放下纸袋,在黑乎乎不明物快要漂到视线中央时,纵身跃入河中。
河水狂暴地淹没了他。
汛期的大河不复往日宁静,翻涌的水流在河中掀起一股股暗潮。
泥沙混在水中,视线范围内能见度极低,只能凭借直觉往前游。
织田作之助伸长手臂,姿势标准地舒展身体。他预判了流速下友人如今的方位,一下水就径直往那个方向追去。
拨开水流的手触碰到什么,可能是水中杂物,似乎分量不轻。织田作之助转动方向,试图避让开,冰冷的东西却一下子靠近过来,攀上了他的手臂!
织田作之助差点下意识肘击袭击者,理智阻止了攻击的行为。大脑反应慢上半拍,此刻才察觉到抓住他手臂的冷冷触感似乎是人类的五指。
黑色的发丝像水草一样摆动着,和织田作之助同样缺乏表情的面孔从水下更深处冒出来,简直像恐怖片里水鬼的登场场景。
织田作之助嘴边冒出一小串气泡,无声地喊:门涅利克?
比尸体更像尸体的黑发少年安静点头,随即指了指离自己稍远一些的水面。
已经适应水下糟糕能见度的织田作之助循着方向望去,看见自己一开始的目标——太宰治失去意识的身影。
织田作之助反手抓住门涅利克,脚下一蹬向水面游去。
太宰治完全放松的身体在河中沉浮,织田作之助一手拉着门涅利克,另一只手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揪住友人衣领,趋势不减地冲出水面,扑到河滩上,将两个落水的家伙拖上岸。
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很快积蓄起一汪水洼。
织田作之助发梢滴着水,他先望了眼远处搁在岸边的纸袋,然后回身看向另一个意识清明的当事人。
“还好吗。”
门涅利克衣服完全湿透了。
黑发黏在脖颈上,水流顺着额发落进眼睛,却像掉入黑洞,激不起半点回应。
门涅利克没有生理反射一样睁着眼,黑瞳平静,只是低头看着还在昏迷中的太宰,听到问话才迟钝地抬起头。
“还好。”他说。头发上的水又滴了几滴下来。
织田作之助去河滩边捡回纸袋,翻找几下,艰难地从一堆物品中扯出几张新毛巾。
他递了一张过去,自己也拿毛巾擦拭头发。
门涅利克双手捧着洁白柔软的毛巾,发了下呆,慢腾腾将毛巾放到头上。
几秒后,他又拿下来,蹲身放到还没醒来的太宰治头顶。
太宰治脸色苍白。秋日的大河足够冰凉,他在水下呆了那么久,露在外边的皮肤早已失去正常温度,摸上去冷冷一片,像是缠了绷带的冰。
门涅利克擦掉太宰脸上的水,开始擦他头发。
一下一下,动作从生疏到熟练,慢慢将湿漉漉的发丝擦至半干。
然后,他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平淡无澜地喊了声:“太宰。”
躺在地上的青年适时咳呛起来。
他咳咳几声,吐出嘴里的积水,有气无力地张开眼。
“又失败了啊。”几乎是一睁眼,太宰就叹了口气。他看上去很失望似的,沮丧的气息在身边萦绕不去。
门涅利克歪头看着他,对他伸出手。
太宰毫不客气地搭上去,借助他的力量坐起身。
软塌塌的白毛巾随着他的动作落到地上,太宰顺手捡起,毫不意外地向在场另外一人打招呼:“呀,织田作。面试怎么样,还顺利吗?新同事的印象如何?”
“很顺利,已经办理入职。同事们都是和蔼的人。社长与其中一位同事与我有过渊源,面试时发现未来共事者是他们,让我有些惊喜。”织田作之助平淡地说,看不出他惊喜在哪儿。
太宰却十分愉快地微笑起来 :“看来那位内务省长官推荐的地方确实不错。武装侦探社吗……等我处理好这边的麻烦事,就和涅利克一起来和你当同事吧。”
“决定好了?”织田作之助问。
“决定好了。”太宰说。
他拍拍衣服,站起来。
门涅利克看看他又看看织田作,反应慢半拍地跟着站起来。
“我的履历确实不好办,必须在地下洗白两年,最好远离横滨,甚至离开日本一段时间。”太宰耸耸肩,轻快道,“好在有安吾的‘友情帮忙’,我的限制程度不会那么严重。以此为交换帮异能特务科做点小事,也算提前练习一下该怎么在光明中生活。”
“——你就先在那边等我们吧,织田作。”太宰双手插在兜里,浅色的风衣轻轻摆动。
和过去相比,太宰眼中已有了一丝光亮。他微笑的时候,虚幻无定的空洞感也淡去不少。但在他身旁,突兀出现在横滨的少年目光虚无,依然沉溺在混沌中,无所谓善恶黑白,不知道喜怒哀乐。
织田作之助无法向这个孩子伸出手。过去他曾顾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没有踏入友人的孤独中。现在身在此处的门涅利克,则是主动拒绝了他的进入。
这个难以理解感情的孩子拥有自己一套认知。他平等注视着所有生命,只有特殊特别的个体,能得到稍纵即逝的机会。
太宰握有这个机会。并且罕见地主动运用这机会,尝试对少年伸出手。
——帮助他人……吗。
织田作轻轻笑了一下,回应友人道:“好。我等你们。”
*****
门涅利克俯瞰着城市的夜景。
他站在高高的塔楼上,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地上人造光极盛,连绵一片汇聚成灯海,竟比门涅利克曾见过的银河更加明亮。
他从未如此注视过人类的城市。记忆里最多的,只有灰色的原野,荒芜的大地,残破的遗迹,以及……血肉横飞的战场。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他总是会出现在这类地方。死亡、衰败、寂灭、虚无……本源影响着他,也侵蚀着他。
最初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有所不同吗?
还是说,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呢。
——「我」究竟……
“涅利克!”
突兀地嚷嚷打破寂静,门涅利克平静回头,望向攀在塔楼挂梯上的太宰。
早一点的时候,太宰忽然兴致勃勃,说要去观星台看星星。走到半路看到塔楼又改变主意,拉着门涅利克偷溜进来,一路撬门上了天台。
夜间的风有些大,太宰打了个喷嚏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般说去拿个东西,眨眼不见踪影。
门涅利克于是在塔楼上等待。
远离城市的废弃塔楼杳无人迹,青石砖瓦间长出苔藓和绿草。如果白日来这里,还能欣赏绿藤植株掩映下的古旧高塔,夜晚黑漆漆一片,连路灯都早已荒废,久久无人更换,太宰为什么选中这里?
门涅利克不明白。
他站在塔楼顶端,眺望远处城市的灯火,意识在无边寂静中飘渺不定,好像要脱离这副身体,又好像要湮灭于这份沉寂。
太宰的声音唤醒了他。
非人类广阔的视野早已看见青年到来的身影,但直到他出声呼唤的一刹,属于门涅利克的神智才回归本身,用常人的视角看向他。
太宰跳上塔楼顶端,什么都不知道般朝门涅利克微笑。
他手里拎垃圾一样拎着一件黑色大衣,大衣兜里鼓鼓囊囊,衣摆沾满杂草枝叶,还有几个醒目的泥点。
门涅利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太宰神秘一笑,愉快地摸出打火机,啪地点燃了大衣。
大衣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一小片地方,噼啪作响。
粘在衣服上的枯枝断叶成了最好的助燃剂,火势渐盛,太宰丢下大衣,盘腿坐下,两手像是烤火一样伸着,把烧起来的衣服当成火堆用。
他还招呼门涅利克一起:“来,来。晚上风大,小心感冒啊~”
“我不会生病。”门涅利克实事求是地说。
但他还是坐下了。
学习模拟这位朋友的过程经常给门涅利克带来迷茫迷惑的情绪,这是他在监护人那里没有的体验。
现在门涅利克储存情感的心灵之海,属于这方面感情所化的星辰格外大也格外明亮,就算因为门涅利克特殊性导致存在的“星辰”会渐渐消磨,也有新的进项补充,远超过消失的部分。
……比如此刻。
门涅利克看着太宰用树枝拨动愈燃愈烈的大衣,从原本是衣兜的地方拨出几个圆滚滚的东西。
“红薯?”
“你不觉得点火就是要烧点什么作陪吗?”太宰反问,长长的枝条戳着红薯焦黑的外皮,戳下一片灰。
大衣燃尽后,黑乎乎的红薯一人一个分到门涅利克手上。
门涅利克无所谓烫和冷,只是默然凝视手里的碳状物。
监护人曾对他抱怨过同伴做出的有毒料理,说普通人吃了会死。现在他手上这东西,是不是该归类进有毒料理呢?
太宰呼呼吹了半天,掰开红薯啃了一口。
“焦了。”他咔嚓咔嚓咬着什么的声音与门涅利克记忆中软糯薯类作物的认知完全不同。
而且正常红薯——就算它烤焦了——也不会吃得人脸色青白,一副中毒的表现吧?
所以这是有毒料理。
门涅利克在薯类作物的知识上更新了新的数据,自觉更了解人类一点。
他掰开红薯,学着太宰治的样子,咔嚓咔嚓咬竹炭一样啃食起来。
……
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灯火离远郊的塔楼十分遥远。
在唯一的火焰熄灭后,熟悉的黑暗笼罩了高塔的天台。
但这一次,门涅利克没有进入沉寂的虚无。他许愿得到的朋友正陪在身边,喋喋不休抱怨着前份工作的辛苦,前任领导的阴险,前个搭档的可恶。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