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帐蓦然亮起烛火。康熙只觉浑身使不上力, 从深眠中挣扎至醒,扒着床沿干呕几声,而后咳得撕心裂肺。下一瞬间, 口腔传来一股熟悉的甜腥味,他的面色霎时大变,颤抖着手触了触嘴唇,接着摊开掌心, 死死地瞪着指腹那抹鲜红。
血。
皇上竟是吐了血!
这下不仅杨太医心如死灰,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腿脚一软,带着哭腔喊了声“万岁爷”。
“水……”
动静如此之大,时刻关注着皇帐的众人当即惊醒,心道不好。
安太医在一旁小憩等候轮值, 此时连滚带爬地起了身,惊骇地看着绒毯上的那滩血迹:“怎么会……怎么会……”
方才杨太医应答得太快,他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个时候,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太医心中齐齐浮现一个念头,这病绝不会是寒热。
外头的通报声分外尖细:“万岁爷, 裕亲王、恭亲王、大阿哥求见——”
康熙终是停了咳嗽。他喘了几口气, 艰难地撑起身来,用温水润了润喉, 清洗了满腔血腥味, 头重脚轻、忽寒忽热的症状再次席卷。
“都清理了……”他闭了闭眼,眉目下垂一片冷寒, 等梁九功哆嗦着擦干血迹, 这才强撑着道了一声:“宣。”
在裕亲王恭亲王的眼中, 皇帝的额间蹦起青筋,口唇发紫,面色却是通红至极,身躯小幅度地抽搐着。
这哪是什么普通的寒热?!
大阿哥胤禔阴沉着脸拔出腰间佩剑,使得二位亲王大惊失色,不等他们制止,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持剑横在了杨太医的颈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庸医,你该死!”
杨太医两股战战,面上涕泗横流,连句“大阿哥饶命”都说不清楚了。
大阿哥怒极,恨不得当场斩杀误了他皇阿玛的庸医,就听康熙眸光沉沉地道:“胤禔,收剑。不得无理。”
嗓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大阿哥眼眶一红,不甘不愿地应了是。
裕亲王深知事态的严重性,恭亲王又是个急性子,他瞪着一双虎目喝道:“皇上到底得的什么病?!”
杨太医瘫软着起不了身,只剩角落的安太医可以定论。
泰山压顶的威势袭来,安太医拖着沉重的步伐,颤颤巍巍地上了前,只觉那几步路漫长得很,好似走了一生。
搭上手的一瞬间,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饶是如此,待辨别出了脉象舌苔以及全身症状,安太医的心依旧控制不住地下坠,犹如坠在了冰冷刺骨的寒潭里,止不住的绝望包裹全身,脊背上冷汗涔涔。
他颤着声道:“万岁爷、万岁爷患的非是寒热,而是疟疾——”
疟疾,只可延缓不可救治。
少则撑上几日,多则撑上两月,自古以来,药石无医。
话音落下,皇帐死一般的寂静,康熙胸口起伏一瞬,似有所感地合上眼,又睁了开来。
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他攥紧无力的手指,缓缓开口道:“福全,噶尔丹……朕全权交由你了。此地不宜多留,瞒住消息,即刻回銮热河,急召宫中太医……”
“三阿哥随驾行宫,暂且休养,至于福禄的去处……”皇帝的声音渐低,“胤禔,你来安排。记住,护好他。”
护不好,琇琇可是要来找朕算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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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急报快马加鞭,连夜奔向京城。
那厢,钟粹宫小佛堂中,荣妃掐紧掌心,骤然眯起了眼:“你说的可是真的?”
“娘娘,千真万确。”大宫女低声道,“索额图被判斩立决,索尼一支就此败落,平嫔与疯子也没差了。您说要时刻注意那头,就在昨日,储秀宫的人寻上奴婢,说她们娘娘掌握了宜贵妃的把柄……”
“把柄?宜贵妃?”荣妃的眸光有些奇异,听言温和地笑了起来,“索额图真乃好叔父,临死还不忘宫中病重的侄女。对了,他又何时记恨上了郭络罗氏?”
翊坤宫那位,仇家也真够多的。
这也不怪她,嚣张跋扈到了这样的境地,终究不会顺风顺水下去。
荣妃不期然地想起前些时日,她还没有想好对付的法子,宜贵妃却无缘无故地率先发难。
那名叫瑞珠的宫女吩咐膳房,说荣妃娘娘潜心礼佛,乃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不许钟粹宫正殿的饭食沾上半点荤腥。如此荒唐之言,膳房那些狗奴才还真应了下来!
皇上不在,状告到两位太后那儿也无用。郭络罗氏那贱人特意挑着请安的时候,巧言笑兮过了明路:“荣妃妹妹同我说了,要给浴血征战的将士祈福,若是沾了荤腥,心就不诚了,臣妾劝也劝不动。”
这也罢了,太皇太后还顺口褒扬了她!
这下,她就算不用也得用了。
思及此处,荣妃笑得有些发冷,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暗亏了。
“奴婢不知,可那把柄却是实打实的。平嫔告诉奴婢……”宫女凑耳过去,在荣妃耳旁轻声念了几句,“给皇上的信件,叫九阿哥代写……张有德与九阿哥说话之时,那人亲耳听见了。”
说罢,她往后退了几步,低低地继续道:“阿哥所那位教养嬷嬷,是索尼就任辅政大臣之时结下的善缘,堪称索额图最后的底牌。”
荣妃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九阿哥才几岁的年纪?如何代写?”
“娘娘,奴婢以为九阿哥只是掩护,暗中另有帮忙之人。”
“你说的不错。”荣妃心弦一动,喃喃道,“这暗中相帮的若是男子,那些才华横溢的官员儒生……这可不仅犯下了欺君之罪啊。”
她看得出来,皇上对郭络罗氏怕是早就动了真心。可帝王最难忍受他所爱的女子另有一副蛇蝎心肠,宜贵妃是怎样的人,她还不知晓么!
机关算尽,心计深沉不逊于她,张扬跋扈许是遮掩的保护色。可笑皇上捧得如珠如宝,眼中只有那张国色姿容。
只需在皇上心底埋下猜疑的种子,何愁它不会发芽?
与外男暗通款曲,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即便没有私情又如何?欺君之罪如何也跑不掉,至于另外的罪名,假的也能成真。
等郭络罗氏没了皇上的宠爱,还护得住那几个阿哥么?
前日之辱,她必加倍奉还。
万般思虑不过一瞬,荣妃微微一笑,拨了拨手中佛串:“那嬷嬷可有偷着证据?”
“平嫔手中握有的,正是九阿哥丢弃的一张废纸。”大宫女仔细回忆了一番,道,“上头写了‘三’的字样,字迹潦草,涂涂改改的,想必就是第三封信的源头了。”
竟还留了证据……这就叫自个作死,谁也拦不住。
荣妃轻轻笑了起来,面露慈悲:“你悄悄去储秀宫传句话,就说平嫔的仇,本宫替她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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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阿哥被流.矢伤脸,以及皇上身患疟疾的消息一前一后传入紫禁城。
说是传入紫禁城,实则传入两位太后的耳朵里——
太皇太后眼前一黑,当即栽倒过去,太后心急如焚,六神无主之下,还是依照钱嬷嬷的提醒,赶忙召了陈院判前来救治。
等太皇太后悠悠转醒,头一句话便是:“留下四位资历尚浅的,其余太医即刻奔赴热河,不得有片刻耽误!”
笑意与慈和尽去,苍老的眼眸一片凌厉,恍然间有了当年辅佐幼帝的威势。
三阿哥年岁还小,眼尾留疤一事……太皇太后忍住悲痛,思来想去,终究没有瞒着荣妃。
“毕竟是亲额娘,瞒着也不是个事。”太皇太后念了声阿弥陀佛,对着苏麻喇姑低声道,“那疤痕极小,碍不着什么,你如实相告便好。”
……
苏麻喇姑到了钟粹宫,入鼻一股檀香味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因着心里存了沉甸甸的事,只来得及感怀一句,荣妃娘娘果真与佛有缘。
三阿哥被福禄少爷所救,此等万幸,许是荣妃娘娘的祈祷感动了菩萨。
待宫人引了她进去,苏麻喇姑面目一肃,不等荣妃开口便福了福身,语速稍快地道:“荣妃娘娘,塞外急报,三阿哥一行途遇伏兵,三阿哥亦被流.矢所伤……所幸福禄少爷舍命相救,浑身安然无虞,只眼尾会留下花生大小的浅疤。”
顿了顿,苏麻喇姑安慰道:“皇上特命三阿哥折返热河行宫休养,想必不出一月便能转好,娘娘不必太过担忧。”
荣妃温和的笑意渐渐淡去,最后化作虚无。
她蹭地一下从蒲团上起了身,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胤祉受了伤?面上还留疤了?!
霎时一阵天旋地转,荣妃废了好大力气立在原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她的儿子,与皇位无缘了。
她与太后之位,同样也无缘了。
那她千般谋划、汲汲营营至此,为送胤祉随军,不惜利用荣宪的婚姻大事,又有什么用处?!
花生大小……好一个花生大小。
其余的,荣妃全都顾不得了。唯有“福禄”二字深深刻在心底,若不是他挑拨其中,胤祉怎么会被迫上阵杀敌,又怎么会断送了未来的前程!
荣妃扶着供案浑身发抖,眼底逐步爬满血丝,满腔寄托乍然碎裂,且有止不住的心痛担忧,大怒大悲之下,竟是诡异地平静下来。
姑侄俩一脉相承,惯会做戏,舍命相救指不定也是一场设计。
这般想着,荣妃的灵魂好似撕扯成了两半,一半癫狂至极地浮在空中,注视着另一半冷静无比的自己。
“苏麻,”她看见自己红了眼眶,听见自己发出焦急无比的嗓音,“胤祉受了如此惊吓,定是离不得额娘。还请老祖宗准许臣妾奔赴热河看顾一二……求老祖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