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看不见,众人就越想看见。
到底是在下的什么啊,竟然让这么多人都围在旁边看。
甚至和江若弗对弈的还是江氏这一代里棋艺最厉害的学生。
就连围着看的这些也都十分厉害,都是玄班的佼佼者,一般不轻易带人一起,只怕对弈不势均力敌,失了兴味。
江若弗看着棋盘,江禄下个棋也下出了一脑门子汗。
怎的这妹妹竟是这样生疏。
这棋下得着实差了一些。
旁边的人看着江禄好几次能吃了泰半江若弗的子,甚至是全部清空,却是频频手下留情,没有赶着江若弗。
但纵使是这样,江若弗也依旧应对得困难。
她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终于,在江禄的频频退让之下,江若弗吃了一颗子。
仿佛众人都松了口气。
甚至作为她对手的江禄也都肩膀一松。
不再紧紧绷着。
江若弗握紧棋子,没有说话。
其实这么几次她已经看出来了,江禄是有意在让她。
一次两次是偶然,但十次八次就不可能是偶然。
她的能力连与人正常对弈,哪怕是实力有差距地对弈都做不到。
只是胡乱赖着,全靠江禄在让。
众人见江若弗被团团围着,而一局棋下得他们最厉害的棋手都面色凝重,汗流不已。
心中已经是十分好奇。
却又与江若弗关系不好,平日里多有些看不起江若弗的举动,不好上前去看。
如同抓心挠肝一样难受。
终于,江若弗和江禄下过一轮,已是无处落子。
江若弗反倒胜了,皆是因为江禄在让她。
江若弗面色不由得轻红。
被人让到这种地步,她当真是太弱了。
这力量悬殊,根本没办法下下去。
周围看着的人也捏了一把汗。
江禄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生怕伤了江若弗的自尊,道,
“若弗妹妹其实下得也还不错,若是想多进益些,还可以好好看看基本的棋谱,毕竟稳扎稳打最好了。”
“我那儿还有几本棋谱,很是适合你,待我拿过来与你,你好好研读,学会那些定式也能在寻常棋局中如鱼得水。”
江若弗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她看着凌乱的棋局。
其实傻子都看得出来,白子让了黑子太多,每每到了要成功吞并黑子的时候,白子就没了踪迹,显然是下在了别的地方。
然后江若弗常常在江禄让她的时候赶紧把黑子下过去堵住白子的就要成功吞并的那个气口。
就形成了黑子落棋乱,而白子落棋有规律的形态。
江若弗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敲下学钟的小厮把钟均匀地敲响,厚重古朴的声音传遍学塾,讲室里众人余兴未尽,却也只能兴叹,便把棋局收起来。
江若弗站起身来,江禄亦然,对对方行了一个平礼。
江若弗没有像寻常胜者一样,谦虚地说承让二字。
因为她确实是承蒙对手退让才能赢。
没资格谦虚。
待江若弗和江禄等人走后。
不少人蜂拥而上去看那棋局。
方才见江禄那般为难,众人那样提心吊胆的面色,众人早已经按捺不住去看这局棋了。
“让我看看。”
“别挤!”
“诶,这执黑子的是谁啊?”
“这执白子的怕不是傻了,要赢了就没声儿了,活活让黑子堵住气口。”
“这棋也真是下得够怪,这是实力太悬殊还是路子太诡异?我竟还没有见过人这样下棋,这黑子着实太散,却又在天元处并无落子,无法将整个棋局贯通起来随时应变。”
“但人家黑子是赢家好吗?”
“对啊,虽然看上去白子有很大胜算,但是黑子却频频翻盘,只能说是白子能力不够,总是被人堵。”
“黑子这种下法我也从棋谱上见过的,有些人就是把棋下得散来迷惑对手,让对手放松警惕,左跟一下右跟一下,只要保证对手不能吃自己的子,自己只用最简单的四包一,三包一等吃几个子,都是赢家。只不过非十分厉害的高手,通常都是不敢用这种方法的,没见过不代表就没有。”
“说的也是,棋局千变万化,怎么可能一眼就能看出来谁连势多少就决定输赢,偏有些路子诡异的,看起来就要输,可你偏偏就是赢不了。”
“是啊,这白子也够强了,就连这样还输,只能说是黑子太厉害。”
“是啊,江禄现在下棋的路子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竟然还能这么下。”
众人默认黑子就是江禄,
众人去看两个位置的棋笥,却是一个子也没有多剩。
他们也判断不了谁执什么子。
但是都下意识觉得赢的人就是江禄,因为下到最后,江禄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当然是赢了才松一口气,难不成输了还开心吗?
江若弗没有回去。
而是坐在学堂的小潭边大石上。
远远地看着众人走出学堂。
她手里还拿着江禄刚刚拿给她的棋谱,书页被微风轻翻,她恍然走神。
却有一人突然坐在她身畔。
江若弗侧着头去看,见是辜詹谦,她不无惊讶,
“小辜先生?”
辜詹谦也不在意自己的白衣被弄脏,毫无顾忌地坐在了大石上,他语气温和,确有师长的从容,
“已经下学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江若弗握紧棋谱。
辜詹谦垂眸去看她拿着的书,
“在看棋谱?”
“是棋艺课有些难吗?”
江若弗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叹了一口气,
“不难,是我自己太差了。”
清风送爽,她却觉得吹在身上有些冷,平静的潭面也被吹得起皱。
恰似最冰冷的蚕丝,褶皱也冷。
那潭的褶皱波纹却柔和异常。
不是这门课难,因为所有人都能跟上,却只有她不能跟上。
那便只是她一个人太差罢了。
棋艺是如此,女学也是如此。
江若弗看着起皱的潭水,眸光怔然,
“我下不好棋,连同我的人生,也和一局棋一样乱七八糟,如果不是对手在让,不是对手放松警惕,我根本没机会翻盘。”
从始至终,除了江抱荷的事情她没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以外。
她确实被让了很多。
温清岑平白无故地提亲,丞相府的青睐,皆是些突如其来的意外。
温清岑是因为她沾了内史府的光,丞相府的事情,也有世子曾经还马的功劳。
还有她上一次反击端王世子,其实那和丞相府的事一样,一半归结于她,一半借力于世子,若那时她不知道端王世子的秘密,也一定没有办法全身而退。
她的棋下得凌乱,得来的皆是因为意外。
像是被人打得无处可逃一样,没个定式路子,只是一味地胡下。
辜詹谦平静道,
“人生如棋,你既然下了第一个子,落子无悔,你没有重来的机会。只能尽力去撞一撞,哪怕走法朴实,也总有赢的时刻,哪怕你只能用最傻的方法搭上四个去换对方一个,只要你保住自己的子不被吃,那你也是赢了。”
江若弗只是茫然地看着湖面,秀面安谧,
“只是如今我连不失去眼前所有棋子都得靠别人的帮助。往后若是要靠自己去布局谋篇,可能开局就会输。”
辜詹谦忽然笑了,平日里他极少笑,一向在学堂里都如一支高岭之花高不可攀。
此刻忽然笑,江若弗反倒觉得不习惯,而辜詹谦轻笑道,
“可你不是掌控不住棋局的人。”
江若弗微怔。
辜詹谦继续道,
“正如我祖父的意思,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格局宏大的学生了,更何况是个养在闺阁里的女子,就更难得。”
“你怎么会握不住棋局?你的眼界见解后比同龄人厉害太多,迟早有一天,你会一遇风云变化龙。”
江若弗抬起了头,看着辜詹谦。
而辜詹谦继续道,
“我一直都想问问你,你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看一本东京梦华录,就能看出一朝兴亡关键,亦是振振有词,言之有物与我说了百姓和军队安逸太过的弊病。”
江若弗从辜詹谦身上移开视线,转而看向湖面,
“只是学生偶然闻之罢了。”
她心上一动,
“先生可知道妇好?”
辜詹谦询问道
“是那位商王武丁的皇后?”
江若弗点点头道,
“是,就是她。”
“先生可知道,她除了是皇后,还是女将军。”
辜詹谦略有耳闻,但却未曾了解过。
妇好是皇后,读过商史应该都知道。
但是妇好还是女将军,这未必是人人可知的。
江若弗若有所思道,
“若非说我的眼界较别的女子博大,大抵都是受了妇好的影响。”
江若弗抬眸,那双长而清冷的水眸渡着夕阳的霞光,绚烂而深沉,魅惑诱人,丹唇轻启,
“先生想必也知道我是内史府的庶女。”
她的眸中情绪忽然有些哀凄,
“而且不仅仅如此,我如果只是一个庶女便罢了,可我是一个所谓瘦马的女儿。人人都说我微贱,与母亲一脉相承。所以我自小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同族的兄弟姐妹们排斥我,我的嫡姐姐更是三天两头把我当成玩物一样玩弄,要我出丑,在她那些玩伴面前尊严尽失,给她钻狗洞捡蹴鞠,给她当马骑,她拿着那马鞭子真的往我身上甩,我当时觉得真疼啊。”
江若弗语气轻快,而且还是笑着的,眸子却红了,
“但我不敢吭声,因为我没有反击的资本,哪怕到了现在,我已经及笄,到了学堂里面念书,除了少数的姊妹愿意与我同行,其他认得我的人都刻意疏远排斥我,当年的那些记忆像是一瞬间卷土重来,仿佛那马鞭还抽在身上,我的四姐还在用鞭子抽我的腰背像是打马一样,要我爬着跪着把她送到想去的地方,而她那些朋友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江若弗握紧拳,
“这样的记忆数不胜数,每每想起来,我都深夜不能入睡,像是在提醒我,不能懈怠,不能放松警惕,不能走错一步。”
“我忍气吞声十多年,奴颜婢膝,甚至于像个畜牲。”
江若弗红着眼睛看着辜詹谦,眸中的泪光闪烁,倒映着霞色,可是她眸中的一抹红,却比天边的云霞更加动人心扉,亦是更加让人难以移开视线,要让人心绞痛难忍起来,
“可是妇好她不一样,她和我完全相反,她虽也是女人,却更是一个强者,女人的地位,做到了皇后便已经是极致,可是她却除了能携领六宫,还能上阵杀敌,闷杀二十列国。”
“在那个打仗不过耗费千余人的时代里,她却可以领几万的兵将上阵杀敌,就证明商王当时已经把举国兵力相交。一个女人,可以握住举国的兵力,举国的命脉,这是何等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且,她不仅仅有自己的封地军队,更有功绩,她一个女人带兵打仗,征服了周围的一众国家,足足二十个国家皆拜在她脚下。”
“就算有朝一日,她不再是皇后,不再是将军,她依旧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也依旧是征服列国的女英雄。”
“我最钦佩的,就是这一点,她太强大,也太令人震撼,我第一次读商史读到她的时候,几乎泣不成声。”
她目光坚毅,
“好像能看见她就在眼前,金戈铁马,刀剑寒光,百国来朝,文武夹道跪拜,天下无人不拜她脚下高呼。”
“这才是真正的强者,是我江若弗想要的样子。”
辜詹谦听完,竟是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
这学生竟这般狂妄。
竟言说要天下朝拜,如同妇好一样。
她可知道,天下朝拜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江若弗的眸中带着泪光,却有压制不住的憧憬与渴望,通红的眸子更是坚定,
“先生,我现如今太弱,这局棋下到这里我已然哭哭啼啼下不下去,如今我只生怕那场磨难我过不去就此放弃,可那绝不是我想要的。”
她握紧拳头,
“我也想下好这局棋,令诸子知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娼妓之子又如何,大昭开国皇帝之母,一样是烟花出身,而太祖依旧是太祖,太祖追封的大昭第一任皇太后孝贤皇太后依旧是皇太后,香火供奉,百年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