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竹叶忽然自天上飞落,从江若弗脸上滑下去。
这都不要紧。
可当小玉再看向江若弗的时候,竟是大惊失色,
“小姐,你的脸!”
江若弗才看见有血滴落在衣襟上,染红了白衣。
她反应过来,伸手碰到了脸上的齐整的伤口,刺痛万分。
迎风十面门户尽开,却除却她们二人空无一人。
周遭空荡荡。
那片坠落的竹叶,竟是做成竹叶模样的利刀!
不过是还没反应过来的这小段时间,江若弗的白衣上已全是鲜血!深深浅浅染开触目惊心的一大片,如同最艳丽的花株,层层叠叠开在她洁白如雪的白衣上。
风吹过来,她清丽的脸上半张脸皆是鲜血横流,皮开肉绽。
江若弗的手颤抖着触碰到了脸,当手拿下来时,手上尽红。
————
“你们听说了吗?那江家的小姐毁容了!”
“天哪,听说面目狰狞,吓人的很!”
“我听说是得罪的人太多,仇家来寻仇的!把她的脸是划得面目全非啊!”
香名阁中,
一个坐在旁边的人惊叹一声,
“啊?!”
他忙放了茶盏,到旁边的桌上追问,
“你们可别乱说!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桌上的人重重点头,
“这难道还有假!”
”我听说,太后娘娘召见她进宫,这十公主殿下不知道怎么的,不小心扯掉了她的面纱,所有人都看见了她那张满是血痕刀疤的脸,吓死了满殿宫人呢!”
“这么多人都瞧见了,那还能有假?”
那人吓着了,却好奇地追问道,
“那丞相公子也看见了吗?”
桌上的人忙答他,
“当然看见了,听闻丞相公子就在当场,太后娘娘叫他们一同去的,可能是要正经赐婚,听说丞相公子吓得脸都白了,当场差点就晕倒。”
“那这亲怕是结不成了吧?”
“还能结什么?丞相公子看一回都能吓成那个样子,人家难道还能娶回去日日吓自己?”
“往前些时候,还有不少人说她是长安第一美人,结果没多久就出了这档子事儿,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桌上的人压低了声音,
“长安第一美人往后可能要变成吓哭小儿的长安第一丑人了。”
“我倒反而想瞧瞧她毁了容之后有多难看。”
“这有什么好见的,可别惹了煞气。”
“可……她之前当真是美,一句倾国倾城都当得,真是可惜了…”
“这样的美人就这么消磨了,真是可惜。”
旁边人起哄,
“你觉得可惜,那你娶了她呀!”
旁边几桌的人全竖起耳朵听,听了好一会儿,自己也忍不住了,低下声来纷纷道,
“不过我听说,在场反应最快的却是陈王世子殿下,立刻就脱下自己的外衣挡住了扶熹县主的脸,护着扶熹县主出宫的,还怒斥当场众人不准抬头看。”
“十公主气得鼻子都歪了,想当年她也是个不讲规矩体统的娇纵公主,哪受得了这个。”
“未婚夫护着别人,这哪能忍?”
“听闻太后娘娘和陈王世子殿下虽然没有斥责十公主揭面纱的事情,但是十公主上前拉着殿下的时候,却被反手推开了,世子殿下只一心护送着扶熹出去。”
“也当真是奇怪,世子殿下何时与扶熹有交情了?这种情况下还护着。”
“谁知道,说不定是因为和陈璟关系好,所以才格外护着。”
“十公主该不会是知道扶熹毁容,故意在众人面前揭的吧?”
而第二层,
“下面那些人说得云里雾里的,我娘当时就在场,说十公主上去拉着,不让殿下送扶熹走的时候,殿下反手就推开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十公主却摔在地上,失了体面地大喊殿下回来,殿下丝毫不理会她。”
“恐怕十公主就要针对扶熹了,真可怜,容貌毁了,还得罪了十公主。”
“怕陈家是要退婚了,扶熹本出身清流世家,临近定亲,家里死了好多人,有她的嫡母,还有姐姐哥哥,江家门口现在还挂着白灯笼呢,一个多月了,还没撤下来,本来就有人说她煞命,克人,奈何有人说要嫁的是她三姐姐,她连亲都还没明面上定下来,克人的人不能说是她,现在恐怕都认为,煞命的是她了吧。”
“唉,倘若没有陈家与之结亲…我本也想……罢了,不提也罢,喝茶,喝茶吧。”
香名阁三层楼,层层只有帘帐相隔,越往上身份越高。
而第三层上,第三个隔间里。
江若弗听着下面人的议论纷纷,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陈璟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
“倘若不想听,就不要听了。”
江若弗看向他,缓缓垂下了眸子,
“对不起,本来是一桩好好的婚事,被我搅和了。”
“我今日和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自己听,而是让你听。”
江若弗的眼睛里有冷静的清光,却无晶莹的泪光,
“你也听见了,从此往后,你若是娶我,不仅仅是要面对我这张可怖的脸,也要面对这些流言蜚语。”
“阿璟,我不想拖累你。“
陈璟却愈发握紧了她的手,眼睛微红,少年清贵温暖的面容在纱幔间时明时暗,
“我不介意。”
“若弗,我真的不介意。”
江若弗听见这话,鼻头一酸,却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令尊令堂不会任由你娶一个身份低位,容貌丑陋,而且名声是个笑话,总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的女子。”
江若弗抽回手,平静道,
“想必令尊令堂也有考量,你我无论如何说,都还要遵从父母之命,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陈璟起身,江若弗以为他要走了,也站起身来。
却不料,陈璟抱住了她。
纱幔起起伏伏,窗外梨花翩翩起舞,楼下流言蜚语沸沸扬扬。
陈璟微红着眼睛,
“若弗,人不能扬汤止沸。”
“纵使我弃了你,这些流言难道就会远离我?”
陈璟抱紧她,江若弗身量小,被他抱着,全然挣脱不开。
陈璟的下巴靠在她头顶,江若弗明显能感觉到头顶突然有一滴水滴落,坠在她的发上。
那滴泪顺着她的银簪子慢慢下滑。
陈璟看向别处,心脏压抑得难受,眼眶通红,清润的声音慢慢从胸腔微微振动而来,
“若我没有你,才真的往后日子难过。“
下面嘈杂依旧,人影散乱。
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膛带起的微微振动。
忽然心底有一块很深的坚石似乎被凿出一个洞,有一寸光明,从此窥去,似乎可见天光大放,她的所有悲哀都可以消失一般。
一直以来坚定没有动摇过的本心,竟在此刻她自己都不可置信地略微动摇了。
江若弗不敢抱他,不敢伸手。
仿佛自己是被一寸光亮抱着,往后也会得见天光,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美好得让人不敢前进一步。
她卑微怯弱,胆小自私。
偏有人竟怜她如此。
不因为她这张脸。
陈璟摸着她的头,动作很轻,似乎她是极易碎的珠玉,他要小心呵护,江若弗的角度往上看,只能看见他清晰坚挺的下颌线,这个角度看过去,竟有些像温孤齐。
偏偏他的神情却如此温柔,与温孤齐一点也不像。
下面的人声还在不断,
“丞相公子必定不敢娶她了。”
“本来内史获罪,就是最近人人都知道的事儿,家世本就配不上你,现如今她还毁了容貌,丞相公子那般毓秀丰神,清贵人物怎么会娶这样一个人?”
“咱们什么时候论上京出色的世家子弟,都免不得提陈顾江陆那几位,丞相公子可是其中身份最贵重之人,多少未嫁女儿心里的如意郎君?能娶这样容貌尽毁的人?”
“而且说不定还克夫呢。“
陈璟忽然停了动作,很慢很认真,一字一句地对江若弗道,
“若弗,我不怕你克我。”
窗外梨花随风颤了一颤,震落了不少花瓣。
江若弗今日来,本是做好了打算,让陈璟知难而退,却未曾想过陈璟会有这般言论,这般举止。
让人意外地有被人相信的喜极而泣的感觉。
纵是如此,他却反而更未曾言一个弃字。
她自生下来,面临的只有被轻松丢弃。
纵是她深深爱慕过的人,转头就可以准备娶一个与她敌对的人。
现如今,竟有人对她说,他不怕。
江若弗的眼睛遏制不住地慢慢红了。
未来所有的困难,他都不怕。
江若弗忽然就生出了几分希望来。
让她觉得好像眼前这条路是可以走的,前方没有沼泽野兽,没有龙潭虎穴,只有洒满阳光的大道,有人等着她,准备要牵着她的手,笑着在这条路上走。
江若弗不知为何,自己居然视线慢慢模糊了。
她本以为,陈璟在看见自己容貌的那一瞬间面色煞白,几乎站不住,是被吓得魂不附体。
此刻她却生出几分猜测,也许她该相信。
那惊愕难以自持,还有尽白的面色,或许不是因为震惊。
也许,是因为她。
单单因为心疼的颤栗,和不愿事实如此的震噩。
是真的因为她而伤心,不是因为她的脸而伤心。
一行清泪从江若弗脸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