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下沉。
眼前景象一晃, 韶音已经进入世界当中。
身前是一面明晃晃的铜镜,她看到镜面上映出一个稚嫩.女童的影子,约莫四五岁, 生着一双圆圆的眼睛, 轻轻眨动时, 划过一抹好奇之色。
她身上穿着红色锦缎棉袍,衬得她雪腮晶莹,分外鲜趣灵动。而脑袋上用漂亮丝缎扎出两个小髻, 一双纤长柔美的手正在细心往上面点缀珍珠发饰。
“小郡主瞧瞧,这样可满意?”那双纤长柔美的手收了回去。
这是服侍她的婢女,挽翠。
韶音对着铜镜摇了摇脑袋,就看到漂亮的丝缎垂下来摇晃,而点缀在小髻上的珍珠却结结实实的,一点松动的意思都没有。
她跳下锦凳, 往铜镜前趴了趴,观察自己的鼻梁。
据说她鼻梁一侧有粒小小的胭脂痣。
可是她的脑袋离铜镜很近很近,都快要贴上去了, 仍是没看到什么胭脂痣。
倒是身后的挽翠笑了起来:“小郡主今日漂亮极了,完美无瑕,便是钻进镜子里瞧,也瞧不出半分瑕疵。”
韶音只好收回视线。
没办法,铜镜的清晰度有限。
“奴婢带小郡主给公主请安?”
“嗯。”韶音点点头,把一只手伸出去, 让挽翠攥住, 然后蹦蹦跳跳往外走去。
灰灰忍不住吐槽:“你不是真的五岁啊!”
韶音才不理它。
到了长公主的院子里, 她蹦蹦跳跳的幅度小下来了。无它, 小姑娘的身体累了。
“娘!”进了门, 她甜甜地喊了一声,扑向长公主的怀里。
长公主年约二十六七,容颜昳丽,体态修长,姿态高贵优雅,充满皇室威仪。此刻,她坐在窗边,微闭着眼睛,由婢女揉捏着脑袋。
眉头微微拧起,唇也抿起少许,可以看出她此刻心情并不佳。
听到女儿稚嫩又轻快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眉头舒展几分:“音音起了?”
“嗯。”韶音扑进她怀里,抱住她的腰,“给母亲请安。”
长公主忍俊不禁,轻轻拍她脑门:“谁家是这样请安的?”
“咱们家!”韶音说。
长公主失笑,捉了她的小手,起身走向餐桌:“用饭吧。”
话音落下,婢女们开始端着一碟碟精致早点进来,轻巧地摆在餐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
“大人。”几声请安的声音响起,一名容貌俊俏,颇有风仪的中年男子走进门来。
韶音明显感觉出来,在父亲靖安侯进来后,长公主本来好转的情绪立刻跌落回去。
甚至比她刚来时还要差。
她装作若无所觉,起身对靖安侯行了一礼:“父亲。”
靖安侯对她微笑着点点头,落座后不忘问她:“音音昨晚睡得如何?”
“好着呢。”韶音被挽翠重新抱回凳子上,随口答道。
靖安侯笑着摇头:“今日元宵节,你母亲答应带你出去玩,我以为你要高兴得睡不着。”
“我才没那么没出息呢。”韶音答。
靖安侯似乎被逗乐了,大笑道:“好好好,我女儿有出息。”
话落,就听长公主发出一声轻轻的:“哼。”
好似在说,什么你女儿?那是我女儿。
靖安侯仿若未觉,抬头笑着说道:“今晚我与王大人他们一道儿在醉江楼吃酒,便不陪着你与音音了。”
元宵节是很热闹的,街上有舞狮子的,耍杂技的,还有灯会,男人们聚在一起显然更有乐子。
女人们也不喜欢跟他们一起,许多话都不好讲。
“嗯。”长公主淡淡应了一声。
韶音埋头吃饭,并不央着要父亲陪。
靖安侯还讶异了一瞬,但很快就抛在脑后了。女儿不缠着他也好,不然又要哄一阵。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
饭后,靖安侯便起身走了。元宵节不上朝,他出门访友了。
韶音留下来,在长公主的院子里玩耍。
倒也没甚好玩的,无非是脱了鞋子,坐在榻上,把玩九连环。
长公主坐在另一端,处理府中事务,没人回禀的时候便恹恹坐着,眼神没有神采。
韶音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因为半个月前,靖安侯纳了两个妾。
他们夫妻成婚已有十年了。但长公主的肚子“不争气”,仅生下一个齐佳音,肚子便再没有了动静。
长公主是体面的人,在靖安侯提出纳妾开枝散叶时,她没有否决。
但她心里不痛快。
夫妻两个虽然不说鹣鲽情深,但是也不怎么吵嘴。十年间,两人甜蜜过,红脸过,他逗弄过她,她气恼过他,也曾互相委屈过、和解过。
随着时光流逝,曾经那些欢喜、快活渐渐沉淀下来。长公主以为两人会变得更加亲密、信赖,但……事实是这几年两人反而远了、淡了。
若是她生出个儿子,两人或许不会如此。
但是生不出来,她有什么办法?
长公主为此而怅然,心情郁郁。
少女时的憧憬与情怀,在见到那两个妾后,如见不得光的露珠,在太阳升起后蒸发不见。
那两个妾,都是本分的人,柔顺貌美,水灵灵的好姑娘。
长公主不至于嫉妒她们。这两人既没有她的美貌,也没有她的才学与气度,更遑论身份和地位了。但是,就是这两个哪哪都比不上她的人,却能跟她的丈夫亲密无间。
她想想就难受,不能释怀。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元宵灯会开始时,女儿央着要下去玩,她却没什么心情,只叫奶嬷嬷和婢女们跟着去了。
后来女儿走失,她为此恨死了自己。
她无数次地想,假如她将女儿拘在身边,待她多几分耐心,没有将她打发走,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
这份悔恨,如同绵绵不绝的剧毒,日夜啃噬着她的心。她不能原谅自己,更是怨恨上了丈夫。夫妻两个分居,见了面连话也不说一句,比陌生人还不如。
“娘,我解不开啦!”韶音胡乱摆弄几下九连环,便抓着弄得乱七八糟的九连环,爬向了长公主。
身为五岁稚童,劝一个成年妇人不要为情伤怀,是不可思议的事。她只能找些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
长公主正在出神,就被女儿往怀里塞了一把九连环,垂下眼睛,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扣子,她额角抽跳一下:“你怎么弄得这么乱?!”
天资聪颖的长公主,很难理解女儿的笨拙。她不会解没关系,但是搞得这么糟糕,就很奇异了!
“不知道呀。”韶音挨着她坐了,晃了晃她的胳膊,“娘,你帮我弄。”
长公主便道:“我帮你解开,那也是我的本事,你仍然不会。”说着,手指动了,“看好了,是这么解的。”
先是将她弄得乱七八糟的九连环恢复原样,然后慢慢地解,一边解,一边讲。
“嗯嗯嗯。”韶音不停点头,时不时迸出一句,“娘好厉害!”
长公主一点也不受用,反而拧起眉头道:“你怎么这么笨!”
“可能是像爹。”韶音说。
长公主顿了顿。
提起靖安侯,她难免就想到儿子、纳妾以及一些让人烦躁的东西。
但是低头看着女儿眨巴眼睛,颇有些狡黠的模样,又柔软又可爱,心软成了一汪水:“笨就是笨,不要找借口。”
“那我到底为什么这么笨啊?”韶音仍旧是仰着头,眨巴着圆圆的眼睛,用女童特有的稚嫩音色说道:“明明娘很聪明、很厉害的。”
长公主不禁语塞。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了,她天资聪颖,记事也早,五岁时已经能将九连环解开四个扣了。
“可能是像你爹。”她只好道。
说完,自己也笑了。
烦恼的事情就在那里,它是不可能消失的,长公主只能自己慢慢消化。
好在她有女儿,漂亮可爱的女儿,跟她心贴心的女儿。
没有儿子,她不在意。
丈夫与旁人亲近……便这样罢。
大抵这世间并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她有着高贵的出身,拥有高高在上的地位与富庶的财资,还有一个娇憨可爱的女儿,她应当知足。
骄傲的长公主,在没有否决丈夫纳妾的那一刻,便已是做出了选择。
她并非不能控制丈夫,令他永不纳妾。
但是当他生出这个念头起,一切就变了。
她不要那种东西。
从小到大,她拥有的都是最好的。
她学不会将就。
跟女儿拆解了一天的九连环,长公主口干舌燥,脑仁嗡嗡的,精疲力竭。
什么儿子,什么纳妾,什么憧憬破碎,谢谢,她没空去想。她只想有人把这个缠人的笨蛋抱走,暂时离开她跟前,让她喝口水,清静片刻,好好歇一歇。
“不要嘛,娘,再解一遍嘛。”韶音犹如一个精力旺盛,永远不会枯竭的大魔王,摇晃着长公主的手臂央道。
长公主此刻只想昏过去。
“我儿,你让娘歇一歇。”她有气无力地说。
韶音脆生生地道:“我让了啊,娘刚才不是歇过了吗?”
长公主:“……”
喝口茶,怎么能叫歇一歇?
她想躺下,仰倒,盖上被子!她要这种歇一歇!
最后还是挽翠拎了只鸟儿过来,逗弄小郡主,把她暂时哄走了。
长公主得以歇息片刻。
等到傍晚,因着早早答应女儿要出去逛灯会,便收拾车马,带着一干仆人和护卫往预订好的芙蓉楼去了。
这是京中一位老太君手里的产业,原就是方便女子们雅聚的,地段极好,口碑也佳,不仅仅长公主带着女儿去了,一些身份尊贵的夫人们也到场了。
包厢的门没有关,不时有人来拜见,长公主一一见过,最后邀请了几位相熟的夫人在包厢内坐了,熟稔地说起话儿。
韶音见到下方有舞狮子的经过,便跳下凳子:“我要下去看!”
她像剧本中写的那样,央个不停。长公主被她缠了一天,很知道她今天格外疯,无力地挥挥手道:“行了行了,去吧。”
点了奶嬷嬷和婢女,并七八名护卫,护着她下去了。
包厢里,几位夫人夸赞道:“小郡主活泼可爱,真讨人喜欢。”
“小小年纪,已经十分有威仪,颇有殿下当年之风。”
长公主好气,连连摆手:“快别提那个讨债鬼。”
众人只见她言语间嫌弃,但眼神却越过窗户往下望去,神态怜爱之极,便知她将女儿视若明珠,更加奉承不已。
韶音被奶嬷嬷抱着下了楼。
脑中是灰灰的惊诧声:“你认真的?你要走剧本啦?”
当初韶音说,这次拿个优秀,它压根没往心里去。可是现在,她居然真的走剧本了!
“你对我这么好的吗?”灰灰感动了。
不过,它有些疑惑:“如果你走丢了,长公主怎么办?”
她陪了长公主一天,看着就很用心,灰灰以为她很怜惜长公主,不舍得她丧女。
“走丢了再回来就好啦。”韶音答道。
灰灰目瞪口呆:“啥?!”
不是,这有什么意义?!
这个情节的意义就在于她不会回来啊!
“你真是闲的!”它无语道。
白高兴一场。
它就说,这个女人不可能忽然变风格。
“你看看我身边跟着的人。”韶音不紧不慢地说,“这么多人跟着我,就算我走丢了,被人群冲散了,可是这么多仆人和护卫,两人走一个方向,把我找回来很难吗?”
“你再看看我身上的穿戴。”她又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正常人见着我走丢了,为了一份机缘,一定会看住我,等着把我交还回去。有了这份恩情,不管是银钱还是人情的答谢,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大机缘!”
灰灰愣住。
“我既没有被府中的仆从找回去,也没有被逛街的普通人保护起来——”她意味深长地说,“只有一个可能,我被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