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锦夜脚步一顿。
脑中本能地冒出拒绝的念头。
不是因为她病重, 不宜颠簸。而是他身上很疼,且筋疲力尽,哪里也不想去。
之前大夫为他剔除伤口的腐肉, 因为来不及用麻药, 他是硬生生忍过去的。事后, 他浑身汗湿, 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 体力和精力都消耗殆尽。
而刚刚为了查出下毒之人, 数次搜查与审问,又耗费许多精力。他现在整个人都处在透支的状态, 就连搜查齐王余党都有心无力,打算推到明天。
她却想要去看桃花
她为何如此执着于此事
不对秦锦夜忽然想到, 妻子此次清醒的时间似乎格外的长,莫非她回光返照
这个猜测, 让秦锦夜本想拒绝的话,被压在了嗓子处, 没有说出口。
“父亲,便答应母亲吧”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说道。
涵儿跪坐在母亲身前,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看着秦锦夜的背影, 目光满是坚定与执着。
本以为父亲和母亲吵架,是因为父亲中毒。当年他还小, 完全不知道有这一遭, 此时看在眼里,只觉惊心动魄。好在父亲还算睿智, 没有糊涂到怀疑母亲。他正不解, 父亲到底因为什么与母亲吵架, 就听到了桃花的请求。
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父亲不可能同意的。依着他的脾气,绝不可能同意母亲如此颠簸。当年两人吵架,一定是因为此事了
在剧本上,徐聆音对女主下药一事,被瞒得十分严实。不为别的,这实在是一件丑闻,不仅仅是徐聆音的名声坏了,对秦、徐两家都是一件丑闻。日后徐瑶月要嫁进来,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一旦她无法立即生出孩子,定会被怀疑当年喝了那碗药,才生不出来。
碍于种种原因,秦锦夜将这件事一力压下,不仅涵儿不知道,徐家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只有徐瑶月自己清楚。
在涵儿的心里,当年母亲是抱憾离去的。她不仅没有看了桃花,还被父亲斥责,因此伤心去世。他心里酸楚不已,又有些愤怒,这可能是母亲最后的心愿,为何不能满足她
“父亲”他冲着秦锦夜的背影又喊了一声。
也许就算不吵架,母亲也撑不过今晚。可是,最坏的情形也不过如此了,还有什么比她在失望中去世更糟糕呢
如果她注定今晚去世,为什么不能让她怀着高兴离去呢
“求求父亲了”他哀求地说道。
秦锦夜本来就动摇了,毕竟夫妻一场,他的心还没有那么硬。
“好。”他微微点头,而后提步离去。
跟来怡心苑的下人们也都离去了。
一转眼,怡心苑安静下来,只剩下韶音、涵儿、徐瑶月及伺候的下人们。
“姐姐,你的身体”徐瑶月刚刚一直没说话,此时才面带担忧地说道。
涵儿立刻说道“母亲没事母亲不会有事的”
徐瑶月听到小外甥稚气的话,心里浮现怜悯。只有小孩子才如此天真,总觉得什么都会好起来。
“是,姐姐不会有事的。”她对着小外甥展开一个笑容,“涵儿这么乖,姐姐一定舍不得你。”
涵儿却不想对她笑。
虽然五姨母对他不错,在嫁给他父亲之前一直待他温柔可亲,在嫁给他父亲之后也没有苛待他,但他一想到她、父亲、弟弟妹妹们围成一团,欢笑声不停,像是一家人,单单把他摒除在外的情景,就难以对她生出亲近。
他不喜欢她。
他只喜欢母亲。
仗着自己现在是小孩子,他低下头,并不跟徐瑶月言语。
倒是韶音觉着好笑,摸了摸他的头,看向徐瑶月道“这孩子午后做了噩梦,已是哭了一场,情绪不大活泼。”
“做什么噩梦啦”徐瑶月低头看着涵儿,柔声问道。
韶音便道“梦到有鬼追他,我已是同他说了,鬼没什么好怕的。”
“是了,鬼可不吓人,涵儿莫怕。”徐瑶月也伸出手,摸摸小外甥的脑袋。
涵儿低着头,没有躲避她的手,但仍是任性的不出声。
韶音便不谈涵儿,对徐瑶月说道“送药的事,是我连累你了,实在对不住。”
“姐姐说的什么话”徐瑶月摇头道,“明明是奸人暗中作祟,与姐姐有什么干系姐姐切莫如此自责了。”
灰灰幸灾乐祸地道“哦哦哦她骂你是奸人”
韶音不理它,只道“明日侯爷带我出府去看桃花,听说那片桃园足有十里,桃花盛放时,漫山遍野都是花,美丽极了,你与我们同去吧。”
徐瑶月还不及说什么,涵儿猛地抬起头“不要”
对上徐瑶月惊讶的眼神,他坚持说道“不要只父亲、母亲和我去”
也许,母亲仍旧避不开去世的命运,他也逃不过叫五姨母一声母亲,但在那之前,他不要五姨母和父亲接触。
他只想要自己的亲生母亲,倘若母亲能够好起来,五姨母永远是他的姨母,而不是继母。
外祖家安排的一切将没有任何意义。
“足足有十里桃花呢,涵儿知道十里是多远吗”韶音好笑地点点他的鼻尖,“只咱们三个,哪里看得完怎么还不许别人一起看了”
“就不要。”涵儿低头,倔强地说。
韶音这次没依他,仰起头,看着徐瑶月,带了点伤怀地说“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明日若涵儿顽皮,还要月儿代我照看他。”
徐瑶月在侯府照顾姐姐一个月,几次听到大夫的诊断,都是说活不过两个月。她心里难过,半点也不计较涵儿的无礼,点点头道“是,我会的。”
“我才不顽皮”涵儿却怒了,“我会守着母亲,寸步不离,不要别人照顾我”
韶音屈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谁准你大呼小叫”
涵儿又气又委屈,孩子的身体很难控制住情绪,眼泪迅速涌上来,滴答滴答往下掉。
但他哭也没用。
韶音决定的事,就连秦锦夜也改变不了。
况且秦锦夜也没打算改变。
次日,一辆铺得极厚实,备了药物,准备充分的马车驶出侯府。
秦锦夜骑马,韶音、徐瑶月和涵儿坐马车。
一路上,涵儿都很高兴。
虽然五姨母的跟随让人不快,但母亲撑过了昨晚她没有离世她挺过来了
那么,命运是不是会改变
母亲会不会好起来,不会病逝
他激动得不得了,简直坐不住,一会儿看韶音一眼,一会儿又看韶音一眼。
徐瑶月见了,便问道“怎么涵儿是喝水喝多了吗”
言外之意,是想小解吗
“不是”涵儿立刻坐好,再也不乱动了。
韶音忍不住笑出声。
她知道涵儿在看什么。他既是重生的,那么心里存着的最大的事,便是母亲的性命了。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跑到怡心苑来了,既不吵也不闹,直到亲眼看到她活着,小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纯净得令人心都化了的笑容。
马车走了一个半时辰,终于抵达桃林。
此处是一户商贾的产业,每年春天都会开放桃园,以便文人雅士在此吟诗作画,饮酒作对,也方便年轻的小姑娘们来此相聚,举办各种诗会,又或者妇人们开办茶会,暗中相看人家等等。
秦锦夜虽然贵为王侯,却不够格让桃园清场,只对他一人开放。于是,马车停下时,桃园里已经有了不少游客。
而马车帘子掀开,韶音弱柳扶风地走下来,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精致如画、苍白病弱、泪光涟涟的容颜,桃园中有一瞬间陷入真空般的寂静。
没有人敢大声说话,仿佛呼吸重一些,就会惊扰到那位柔弱得风一吹就碎的美人。
秦锦夜无疑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眉头微微拧起。
目光不由得从周围收回,落在妻子的脸上。
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觉得妻子很美丽。或者说,在他们刚刚成亲的时候,他曾这样觉得过。但后来,她身子不好,他们夫妻很少同房,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病得下不来床,说几句话便面露疲惫,夫妻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
他印象中的她总是憔悴的,病重,不久于人世,与“美”之一字毫无关联。
但是此刻,周围人的目光,令他察觉到什么。定睛一瞧,只见妻子不知何时褪去了憔悴孱弱,头发乌黑光泽,肌肤细致如玉,柳眉弯弯,眼波盈盈,竟是好不美丽
他迈动长腿,走至她身前,将来自四周的目光挡去一些“那边风小,我们去那边。”
揽着她的肩,往人少的地方行去。
涵儿紧紧跟在一侧。
徐瑶月抿着唇,与下人们走在后面,并不上前打扰。
看着秦锦夜高大挺拔的背影,又看看姐姐柔弱纤细的身形,只觉得他们好般配。
可惜,姐姐时日无多了,思及此处,她心中涌上伤感。
桃园之中设有观赏凉亭。
韶音身体不好,走不得太多的路,在桃花飞舞的桃园中走了一段,便虚弱得直喘,指了指最近的一处凉亭。
秦锦夜看着妻子累得鬓侧冒出晶莹细汗,面颊浮上薄薄的红晕,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的样子,微微拧眉,随即打横将她抱起,大步往凉亭而去。
“哇,她羡慕了”灰灰的声音响起。
韶音没回头看。
“哦。”她淡淡地回应。
秦锦夜和徐瑶月,谁都没有表露心意,她尊重他们,只当做不知情,绝对不去猜忌,也万万不会做蠢事。
灰灰“行吧。”
秦锦夜身高腿长,抱着轻盈似羽毛的妻子,走得飞快。
下人们连忙拔脚跟上。
徐瑶月也匆匆跟随。
她眼底的羡慕已经被压下去,但是目光不由得追逐着两人。
姐夫待姐姐这样好。以后她嫁给他他也会这样待她吗
然而想这些还早,她现在还是闺阁少女,太不知羞了,她连忙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多谢侯爷。”被抱进凉亭坐下,韶音感激地看向秦锦夜说道。
秦锦夜抿唇,点点头“嗯。”
余光四下一扫,并没有多少游客了,他心下稍稍满意。
但他没满意太久。
变故陡生
“秦锦夜想要你妻子活命,就放我们出京”七八名颇为狼狈的锦衣人忽然窜出,挟持了韶音。
他们肌肤细嫩,容貌不俗,身上锦衣的料子昂贵,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但是头发散乱,衣着破损,面颊上有伤,显示出他们丧家之犬的处境。
韶音猜测,这就是传说中的齐王余党。
她被一名外表稍微不那么狼狈的男人劫持着,脸上露出几分慌张来“侯爷”
“贺知砚立刻束手就擒,我留你们一具全尸”秦锦夜拔剑,冷冷地说。
劫持韶音的那名男子讥笑道“武安侯,不仅仅你妻子的命在我手上,你儿子也是”
涵儿一直守在母亲身边,并不贪玩。韶音被捉,他当然也没逃过。
此时,很愤怒地踢着腿,咬着劫持他那人的手“放开我放开我”
他恨死这群人了好不容易,母亲出来了,看了桃花,满足了心愿,说不定能活得久一点
被他们这么一吓,还能好吗
“你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本侯定将你们碎尸万段”秦锦夜浑身散发着冷气。
叫贺知砚的那人仰头大笑一声,继而又讥讽起来“我等受齐王大恩,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既然总要死,全尸与碎尸万段又有何区别”
“能够让武安侯夫人和小公子陪葬,值了”
“倒是武安侯,不妨考虑一下,究竟是尊夫人和令郎的性命要紧,还是我等亡命之徒的性命值钱”
秦锦夜浑身冷气更足,目光如刀,冰冷怒视几人。
“姐夫救姐姐”这时,身后的徐瑶月扯了扯秦锦夜的袖子,满眼恳求地道。
秦锦夜回头,垂眸看向她。
本来冰冷得犹若实质的怒气,落在少女满是焦急的脸上,微微融化少许。
“这些人乃齐王余党,是皇上下令缉拿之辈。”他低沉的嗓音响起。
齐王虽然早已归西,但他还留有一点血脉,此次贺知砚等人便是回京带走那点血脉。万一放他们走了,后患无穷
“可是,姐姐和涵儿”徐瑶月的眼底满是哀求。
面对少女纯真的眼眸,秦锦夜心底涌起了挣扎。他何尝不想救妻儿
虽然妻子命不久矣,但涵儿还小
“喂。”韶音偎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上,轻轻出声,“能听到吗”
贺知砚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然而,劫持着的女人轻轻地蹭了他一下,动作不明显,但能分辨出是有意为之。
瞳仁微微扩张,男人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