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杜鹃……”
高素声音颤抖,然而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目光落到赵子遇身上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赵子遇会意,知道自己这个外人不该在这里旁听,便准备退下。
不过刚要转身,高素又继续开了口,直接跳过了刚才未说完的话,抖着声音小声道:“四郎,你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你不晓得,在我梦里,父亲的手上也、也沾着你的血。”
赵子遇皱了皱眉头,停下了转身的动作,立在原地。
高素作为嫡长女,听闻是高丞相最为宠爱的女儿,对她的栽培,甚至超过了除高远以外的其他儿子。
她若是做梦,也该是幸福美满的梦,又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只是天气燥热所发噩梦,长姐莫要胡思乱想。”
高远握住高素的手,余光扫了扫身后的赵子遇,压下声音和她低语了几句。
那些细碎的话,赵子遇听不真切,只是看到高素双目发直,口中断断续续又呢喃了两声:“杜鹃……杜鹃……”
半晌,不知是高远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时间的流逝缓解了她的畏惧,渐渐的,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焦点。极慢的吐出一口气,她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小声和高远又说了些什么。
赵子遇不愿再去探究这些隐秘的对话,索性默默离开,独自走到了宫苑里。
拦下一个宫女,问了李佑口中嬷嬷的去处,小宫女似乎也无事,见她是高远带来的人,便耐心地听了她的描述。
“十余年前就在府里……你说的,大概是燕嬷嬷吧。我正好去后苑送东西,可以顺道带你过去。”小宫女把手里的托盘往上拿了拿,领着她往后院行去。
后苑就临着东海池,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但也只能听到水声,通到东海池的一侧,用花墙隔了开来。除却一面瀑布般的蔷薇,什么也看不到。
燕嬷嬷就站在那片蔷薇前面,坐在一张石桌后面,用盐搓着一团紫苏叶。矮胖的身形,看上去十分硬朗,干起活来也利索。
“燕嬷嬷。”宫女唤她,将赵子遇的来意说明了一二。
“你想跟我打听崔尚仪?”燕嬷嬷利落地用刀面拍碎一块盐巴,抬起厚厚的眼皮瞧了她一眼。
“是,我听殿下说,崔尚仪表演皮影戏的时候,嬷嬷也在场。”赵子遇坐到她对面的石凳上,伸手把竹筐里的盐巴递给她。
“没有错,我是在场。”听她提及殿下,燕嬷嬷的神色隐隐透出一种关怀的温柔,语气也缓和了些许,重新抬起眼睛,她又仔细打量了赵子遇一遍。
“这么说,燕嬷嬷很早就跟在贵妃身边了,是和崔尚仪差不多时间来的吗?”赵子遇对上她的目光。
“不,我是浣衣局调过来的,所以比崔尚仪来的稍晚些。我来的时候,崔尚仪和贵妃已经熟识了。”
说到以前的事情,燕嬷嬷低下头,抓起拍碎的盐巴撒在紫苏叶上,又沿着瓷缸的边缘,将紫苏叶揉成团。
“嬷嬷来之前,她就在?那还真是神妙。那个人,年纪轻轻就在宫里当上尚仪,又能在贵妃未封昭仪之前就看出她现在的恩宠,适时的予以帮衬,着实不简单。”赵子遇阴阳怪气的说道。
似乎被她的语气惹得有些不悦,燕嬷嬷揉紫苏叶的手微微一顿,停下动作,皱眉看她:“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以为哪样了?”赵子遇明知故问。
“崔尚仪帮衬贵妃,根本和她会不会得到恩宠没有关系。那时候贵妃处境艰难,谁都难以预见以后会如何,崔尚仪也不能。她要是真有那个本事,何故连自己的命途都看不清楚?”
“既然不是为了前程,那她……为什么会分外照顾贵妃?”
和高素同一批入宫的贵女不在少数,受崔尚仪教导的妃嫔,也不止高素一人。可她,偏偏选中了高素这样一个处处被打压的人。
若说完全无所求,就算是神鬼,也不会信吧。
“你要说这个,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当初在私底下,没少找崔尚仪询问,可她总是淡淡带过,从未告诉过我真正的缘由。但我后来猜测,是因为她们先前就认识。”
燕嬷嬷把紫苏团拿起来用力一捏,青黛色的汁液从指缝间流出,微辛的清香立时扑蔓开来。
“先前?贵妃入宫前?”赵子遇追问。
“比那还早。”
“那是什么时候,又怎么认识的?可否请嬷嬷再说的清楚些?”
“这个……”把沥干汁水的紫苏叶团放到一边,燕嬷嬷看了看地上被大风吹的四散的枯叶,陷入淡淡的沉思,良久,才又道:
“我也是无意间,听尚仪局的老人说的,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大概有三十年了,是在崔尚仪还是司籍的时候。听说当时,也跟今天似的,是个大风天……”
风把衣摆吹的哗哗作响,再这样的喧嚣声里,时年十五岁的崔碧玉,抱着一摞经史古籍走出殿门,打算拿去秘阁封存。
岂料刚走上宽阔的宫道,最上面的古籍就被风吹掉,落在了一旁的沟渠之内。
崔碧玉大惊,连忙放下怀中的册子,用树枝将那本古籍从沟渠里捞出来。
可是那些古籍本就陈旧,上面的字迹被手浸泡,已经糊成一团,书页也粘连在一起,根本无法继续使用。
惊惶之间,崔碧玉看着湿漉漉的古籍,发了良久的呆。看着看着,有眼泪从眼角滑落,渐渐的,竟然泣不成声,就连有人经过,也不曾发觉。待人走到近前,这才连忙行礼。
那人大约也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眼泪,开口就道:“反正都不能用了,何必再搭上眼泪?”
何必?
她们这些人的痛苦和难处,在那些养尊处优的皇亲贵胄眼里,什么都不是。于他们而言,一本古籍的价值,甚至比不上一滴眼泪。
崔碧玉无言,但是融入到习惯里的礼教,还是令她抬起头来。就是这样的泪眼朦胧里,她看到了一个女孩子。
衣着华贵,却不是公主服制的用色和用料。
正在困惑中,忽而记起,今日是端阳,太极宫置办了宫宴,特许朝中大臣带女眷入宫参加宴会。这个女孩子,大约便是其中之一。
“给你。”温柔而绵软的声音传过来。
崔碧玉还未来及细想,一只淡青色的帕子就横在了眼前。上面小小的兰花,绣的工工整整。
女孩约莫五六岁光景,站在那里,甚至不及跪坐的她个头高。可那女孩,还是微微欠了欠身,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愣了一愣,崔碧玉大着胆子接过那只帕子。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掉。
“不过是一本书,湿成这样就换一本吧。”女孩说着,越过她往太极宫的方向走。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崔碧玉抓着手里的帕子,低语出声:“换不了了,古籍原册,仅此一份。要换,只能用我的命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