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得不到回应,便也觉无趣,感慨了几句,瞥她一眼道:“你啊,昨天真该跟去看看的,能见到不少好东西。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虽说肚子里不需要多少墨水,但也该看得出好歹,不然跟着主子,很容易丢了脸子。”
“贵人教导的是。”
“唉,不过你这小子能留在二公子身边,定然也是个聪明人。我就是觉得你没看到昨儿个的场景,委实可惜。昨儿个那香炉啊,都有半人高,看上去,宛若青空缀繁星呐!你小子跟佛堂有点缘分,要是看到,绝对能惊得你一浑身起鸡皮疙瘩!”
“青空缀繁星?”赵子遇捏了捏手里的经文,略微有些诧异:“一个香炉,还能看出这样精美的意境?”
“切,你看吧,我就说你该多开开眼。你一个毛孩子,现在年龄尚小,没见过世面就算了,要是年龄大些,那就是井蛙夏虫!”
家奴从鼻子里哼了两声,见她呆呆的,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便更加得意,忍不住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那香炉啊,是青釉双耳忍冬纹,可不就是青空的底子吗?最神的是,整个大香炉的里外,都撒满了夜光螺钿,晶莹烁耀,若凝露泫浮光。简直就像是白日里,看到银河繁星自眼前流过一般!”
赵子遇微微侧头,若有所思,不知是在想象那个画面,还是在愣神。好一会才问:“这香炉,也是皇上昨天刚刚赏赐的?”
“不是。”家奴随口道:“是上个月赐的了,听说是南疆进贡来的,是稀罕物。平常都不拿出来的,只在法会上使用。昨儿个也是我碰了巧,目睹他们搬运此物,不然也不能得见呢。”
“贵人福泽深厚,这大约也是贵人的缘分罢。”赵子遇微笑。
傍晚,云水居。
陆仲安跨进寝殿,就看到赵子遇趴在桌上,专注地用一根小木棍在宣纸上拨弄着粉末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陆仲安站在案前,看向宣纸上黑乎乎的东西。
“好东西。”赵子遇说着,点燃一盏方灯,提到宣纸上方,仔细照了照上面的粉末。
方灯缓缓挪动间,亮晶晶的光,自粉末间一闪而过。
“这是……”
“是夜光螺钿。”
“螺钿?”
“嗯。”赵子遇头也没抬,一瞬不瞬盯着宣纸上的东西,唇角渐渐牵起一个弧度:“你听说过嵌在瓷器上的螺钿吗?”
“从未。”陆仲安淡淡道:“螺钿一般嵌于木器之上,是因为木质便于打磨。若嵌于瓷器,岂不因小失大,无异于削足适履。”
“不错。”赵子遇说,放下方灯,坐到桌边,一点一点将粉末折进宣纸里:“不过我听说,慈和寺有一个瓷制香炉,便是以螺钿做装饰。”
螺钿香炉……陆仲安微微一滞,看了一眼被裹进宣纸里的黑色粉末,皱眉问:“证物已经封存,你这是哪里偷来的?”
“只是当时查验的时候留了一点。”见他已经知道粉末是什么,赵子遇的唇角不觉微微扬了扬:“额外的惊喜,不是么?”
陆仲安没说话,看她将纸包拿在手里,眼角忍不住跳了跳,不由自主地便离她远了些。
收走桌面上的东西,赵子遇出去洗了洗手,再回来时,陆仲安已经打开了带来的食盒,示意她坐下。
端出一碗莼菜汤饼,他递给她一双银头象牙箸。
“李佑那边来了消息,说是查到内仆局有位掌管灯烛调度的中贵人,原是口技艺人,会些腹语。”
“这个人什么时候进的宫?”
“很早,在崔碧玉之前。”陆仲安靠在藤椅上,眯了眯眼睛:“并且内仆局和尚仪局相距不远。”
点点头,赵子遇慢吞吞地捧过汤饼,吹了吹热腾腾的热气,默默吃着。
陆仲安静静看她,说:“后日我会暗中助你,若这两起案子在一日内真相大白,赵都护大约也会感到欣慰。”
拿着银箸的手一抖,筷子应声砸在碗边,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陆仲安奇怪地看她一眼,捡起桌上的筷子,重新递给她,她却闷下头,攥拳抵在桌案上,没有接。
陆仲安只好把筷子放在她手边,继续说:“当年,赵都护任御史中丞一职时,破除上千积压冤案,无一例申请重审。世人皆道其清正忠耿,先帝也常叹其为难得之社稷臣也。后来我接任御史中丞,赵都护特地向父亲发来贺信,勉励之词恳切,今想来信上所言,仍然历历在目,字字入心。若这些案子顺利解决,御史台也算有所建树,总算没有拂了他一片苦心。”
原来不是识破了她的身份。
提及赵崇,大约只是感慨罢了。
赵子遇勉力拿起银箸,趴在碗边使劲扒拉了一口,原先香喷喷的莼菜汤饼,不知为什么,全部变成了涩涩的味道。
苦心……她大概不只拂了他的苦心,还叫他失望了个彻底。什么时候开始,走到了这步田地,以致于她都快忘了赵崇也曾对她说过勉励的话语。
被他一提,也是历历在目,字字入心。
似乎,刚好是在上元节之前的事了吧。赵子遇把脸埋进碗里,热气在眼睛上氤氲,白茫茫一片,就像那时候满眼的雪白。
数年难遇的、罕见的寒冬,逢着年关,雪下的很大,整个天地都是一片白皑。
他们一家人外出探亲,回来的半道上就碰到御史台的人办案。于是赵崇连家都没回,直接跟了过去。
她那时顽皮,好奇心又重,看到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便吵着闹着要下车。娘亲拗不过她,只好给她裹上厚厚的襦袄,又将她抱在怀里,这才跟赵崇去一起去现场。
于是那也成了她,生平接触过的第一个案子。
“这家男人给老娘凑的救命钱不见了,知道这笔银钱的,只有他妻子。可他妻子死活不承认,于是男人一怒之下,抄起门栓将妻子打死了。”侍御史跟在赵崇身后禀报。
“死亡时间确认了吗?”赵崇问。
“应该是在凌晨。根据邻居反映,昨日骂骂咧咧和哀嚎的声音持续了小半宿,是凌晨没得声,他们不放心,才在今早天一亮便报了官。”
“凶手认罪了没有?”
“认了。我们来的时候,男人正在院子里挖坑,凶器、死者都未处理,我们当场抓获后,他就承认了罪行。”
“那这案子不是结了?”赵崇疑惑地顿住脚步,侧头看向侍御史。
“算是结了。”侍御史恭谨的颔首,迟疑道:“不过,我们要带走男子的时候,他死活不愿从家中离开,说是钱财还未找到,若是他跟我们回衙门,他那患病的老娘就会必死无疑。所以我们现在增派了人手,正在他们家进行搜索。”
说完,侍御史看了一眼赵崇身后的母女俩,略带歉意地说:“这种小案子,实在不敢劳烦中丞特地过来,不如就交给下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