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了,进去看一下吧。”赵崇摇头,抬步迈进案发院落。
“娘亲,走。”她抱着娘亲的脖子着急催促。
“我们在这里等爹爹好不好?爹爹很快就出来了。”娘亲温声哄道,将她抱的更紧了,似乎担心进去会看到不好的景象。
“我不要!”她使劲挣扎,乱蹬的脚踢到娘亲,险些从娘亲怀里掉下来,惹得娘亲面上一阵惶然不安。
看出她的担忧,侍御史笑道:“没关系,尸体已经运去县衙了。外面寒冷,夫人还是进去等吧,别冻着孩子。”
其实屋子里也没有比外面好多少,泥墙茅棚,挡不住凛冽刺骨的寒风。
病弱的老妪躺在床上,焦虑的男人被压制在门边,眼神四处乱飘,似乎还在找着不见的银钱。
“你确定钱财是被妻子拿去的?”赵崇盯着他。
“就是她!”男人声音嘶哑,看了一眼床上的老妪,情绪异常激动:“我娘病倒后,我每天早出晚归到处筹钱,经常一整天不在家。原本我以为,她在家里能照顾我娘。可是谁知道,她根本不管我娘死活!不仅如此,她还趁我不在,经常鬼鬼祟祟的溜出去,甚至……甚至……”
男人几度哽咽,说不出口。旁边的侍御史低声告诉赵崇:“听邻居说,这家妇人似乎不太安分,常有人在裁衣铺看到她,似乎和裁衣铺的伙计走的很近。”
“去查查那个伙计。或许钱财在伙计手上,一并带回衙门罢。”赵崇说。
侍御史点头,迅速安排了下去。赵崇左右看了看,便转身离开,并示意小吏将男人带走。
男人不愿离去,但终究精疲力竭,被几人按住拖出门去,嘴里还在大叫:“娘!文德!”
“文德是谁?”赵崇回头看侍御史。
“哦,是这人的儿子,在柴房里。只有**岁,我们就没把他带过来了。”
柴房。
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男孩子蹲在火堆前添柴火。赵崇顿在那里看了看,见其确实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孩子,便没再说什么,折了方向预备回去。
“爹。”赵子遇便是这个时候叫住了赵崇:“爹,那个哥哥不对劲。”
听到她的声音,赵崇微微有些不悦,也没看她,直接转向侍御史:“谁叫你放她们进来的?”
侍御史战战兢兢,正要解释,就听赵子遇顾自往下说:“我们进去,那个哥哥头也没回,依然很专心的添柴,爹爹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而且更奇怪的是,灶台上的水已经烧开了,那个哥哥……为什么还要添柴呢?”
听完她的话,赵崇和侍御史神色猛然一变,想也没想,便折回柴房。
不久,他们便从男孩身上搜出了装着银钱的布包。而男孩的情绪,也在被识破的这一瞬间彻底崩溃。
原来他的娘亲每天溜去裁衣铺,是为了给他凑书钱。年初的时候,他说想要识字,可是家里一贫如洗,就连值钱的东西都变卖掉给祖母治病了。
男人四处借来的钱,也是要给祖母买药用的,妇人不敢拿,也不敢告诉男人买书之事。只好趁着男人不在的时候,跑去裁衣铺帮忙染布。染一匹布,可以拿到一文钱。
然而贫寒的生活加上守夜照顾老妪,终究拖垮了她的身子。有一日,竟然因为太困,在染布的时候睡着,一头栽进染缸里,连呛了几口黑水。
那次以后,妇人开始频繁咯血,身体也迅速消损下去。
男孩把一切看在眼里,惧怕失去母亲的情绪在心底滋生,渐渐随着妇人的消损而不受控制的蔓延,直到占据整个心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他从男人重复的话语里了解到,钱财可以买药,而有了药石,就能救命。
那么,只要有了钱财,是不是就能把娘亲变回以前的样子,让她不再痛苦?
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偷拿了家里所有的钱财,只想着等到天一亮,就去替母求药。
然而一切,都没能等到天亮。
惧怕,指使他偷取钱袋。
惧怕,也叫他不敢拿出钱袋。
于是这桩微不足道的小案子,就这样落下了帷幕。那天是怎么收尾的,赵子遇已经记不清了。似乎有痛哭流涕的声音,似乎也有捶胸顿足的忏悔。总之,都是些嘈杂刺耳的声音。
悲从中来,悲从恶中来。
他们出门的时候,雪又下了起来。赵崇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娘亲身上,将她扶上马车。
大氅上落了雪花,一进马车,便化成凉凉的水珠。赵子遇趴在大氅底下,困得直打哈欠。然而赵崇一坐到对面,她又有些紧张,便翻了个身,假装打瞌睡。
赵崇叫她,她也不应,只紧紧闭着眼睛,装作已经睡熟了。
看了她一会,赵崇有些黯然:“秋芙,你说这个孩子,为什么不是……”
说到一半,他突然止住,不再说下去,转而缓缓叹了口气:“她很聪慧,这……”
不好。
只是不好二字还未出口,她已经从大氅中探出头来,巧笑倩兮,连眼睛都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儿:“爹爹是在夸我?”
赵崇语塞,看了她娘亲一眼,沉默下去。她眉头微蹙,一会看看他,一会仰头看看娘亲,神色迷蒙,不知在思索什么。
好一会儿,她似是终于想明白了,朗声笑道:“爹爹也会不好意思吗?难怪遇儿从来没有听到过爹爹的表扬,原来爹爹都是在背后偷偷说的,爹爹可是怕遇儿会骄傲?”
“不是。”赵崇否认。
她似乎没有听见,或者选择性的忽略掉了,依旧一脸灿烂:“不过遇儿还是好高兴,爹爹说遇儿聪慧,遇儿欢喜。爹爹可也欢喜?”
“……”
“我啊,也想要成为像爹爹一样的人。我也想要揪住坏人,把所有被藏起来的讨厌东西都拉到大太阳底下去。”
像他一样的人?
赵崇微微一滞,终于抬眼看了看她。浅淡黛眉,池水般清澈的眼睛。其实她的容貌,还是有几分像她的母亲。但他还是不喜欢这个女孩子,因为她的性子,并不像秋芙。
他愿女儿像她,像她一般温顺,像她一般恭谦。可这个女儿,并未如他的意。她还是……太像他了。一个这样女子,要如何生存下去,他不知道。
然而当她说出想要变成像他一样的人的时候,他竟然情不自禁地忘记了所有顾虑。
“非学无以广才,你要走的路还长。不过以你的资质,若想继承我的志向,或许……不是件难事。”
继承……他的志向?
她睁大眼睛看他,心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句话。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翻滚,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里。
那一天,她和赵崇说了很多话,是她懂事以来,和他说话说的最多的一天。虽然赵崇在说完那句话后,神色奇怪的定格了一瞬,后来再没接她的话,但她还是格外欢欣。
毕竟那也算是他对她说的、仅有的一句勉励的话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