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仲安不动声色的起身:“是,按理说是该速速处决。我也是听闻高贵妃近日疾病缠身,皇上打算借助大赦为贵妃祈福,这才萌生了推迟斩期的考量。如此看来,是我思虑过重了。”
这话说的刻意,赵子遇默默看了他一眼,心下揣摩着这样欲擒故纵的话会不会惹恼皇帝。
想也知道,像陆仲安这种常年恪守理法又不近人情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后宫贵妃更改审理结果。这么说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给推迟处决寻个由头罢了。
然而不常在宫中打滚的她,终究还是对面前这个皇帝一无所知。
她可以站在旁观者的位置,轻易听出陆仲安的心思,可是这个为了高素整夜担惊受怕的皇帝不能。他或许能够理智的处理其他事情,但是涉及高素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办法冷静地跳脱出来保持完全的清醒。
一刹那间,赵子遇惊讶地看到,似有春风拂过那张数九寒冬的脸。
眼前至尊至贵的皇帝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忧虑难掩的普通丈夫。他蹙着眉头,眼睛里有惧怕,也有想到某个人时特有的温柔。
他再次抬起手时,神色已然温和许多。扫视了一遍堂下的人,他缓慢而坚定地点头:“中丞不提醒,我倒是疏忽了。中丞所言非虚,祈福岂能马虎。况且依照律令,是该在秋后。就依照律令,放在秋后吧。”
顿了顿,他又看向苏太傅:“苏爱卿,你以为如何?”
皇帝已经有了决断,并且已经是改过一次的决定,旁人还能说什么?征询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就算苏太傅不答应,恐怕结果也不会再次改变了。
深谙此意的苏二公子连忙替父亲点了头:“我们想要的,只是让小妹可以安心瞑目。既然真凶已经归案,我们便也再无所求。”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原来有的时候消融一山冰雪,只需要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
再坚韧的铜墙铁壁,都有其脆弱的地方。陆仲安抓住这个软肋,毫不费力地一击,就能精准地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赵子遇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她惊悚的不是身边站着的这个人有如此缜密的手段,而是惊悚知道这个软肋的,或许不止他一人。
有些人,或许隐藏在犄角旮旯里,或许就在朝堂之上。但凡其中有人居心叵测,抓住皇帝的软肋予以引导,影响的说不定就是整个天下的命途。
只是这些,也不是她这个小小快头可以阻拦的。
“至于你……”皇帝垂眸看了一眼高睿,思索了一下,又转了话题,瞧向陆仲安,问:“奴婢犯下大错,而主子由于手误,意外导致奴婢死亡的情况,该处以何罪?”
“只要死者的奴籍是在府上登记在册的,那么这种无心之失,自然是无罪。”陆仲安毫不犹豫的答道。
“哦,无罪。看来是你命大。”皇帝冠冕堂皇地应着,在众目睽睽下,明目张胆地包庇着高素的弟弟。
谁都知道其中意思,谁也都选择沉默,不敢说什么。
皇帝目光从高睿面上滑过,落到再次昏迷的温若若身上:“不过这个人……”
“她、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高睿惶然跪行数步,一个响头磕在皇帝脚下的地上:“圣上明鉴,就算是公然撒谎,她也是受微臣指使的。若要治罪,请治臣的罪。”
“这点我也可以作证。”
不等皇帝说话,陆仲安先一步接过话,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眼睫。
“温若若投案,是御史台暗中授意引导所致——我们事先便对真凶的身份有所怀疑,却一直未能寻到铁证,所以为了打消真凶防备,也为了将两桩悬案合在一起,这才出此下策。不可否认,温若若有扰乱判案之嫌。但是鉴于御史台故意纵容在先,恐怕罪过最大的,不是她,而是御史台。”
御史台是宫中为数不多的专门为皇帝效力、替皇帝监视百官的存在,若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治罪御史台,实在得不偿失。再者,这次御史台确实是一举破获两桩大案,立了大功。所以陆仲安拿御史台挡箭,皇帝也只得作罢。
更何况,看温若若的样子,也活不了多久。略一思索,皇帝的视线只是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不再看她,转身向外面行去。
恭送皇帝上了步辇,高睿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朝着陆仲安投去感激的目光,便抱起昏迷的温若若,快步离开了县衙。
自始至终,头也没回。
再没看高家人立着的方向一眼。
“你要我救的人我救了,别忘了你欠我的东西。”
打开油伞,陆仲安冷不防地道。
半晌不见回应,他转过头,发现赵子遇还留在檐下,正看着一个方向发愣。
似乎雨声太急,她全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是那样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
陆仲安捏油伞的手顿了一下,朝她的目光看去,是苏太傅的身影。
他步履蹒跚,茫然地微抬着头,望着沉沉乌云间乱飞的雨点。
雨点化进他脸上的皱纹,刻出深深浅浅的斑驳痕迹,令他如同一副萧瑟的画作,显出无力的感伤。
他就那样失神般走在雨里,良久才转过身,打开车门。然而,当他抬起一只脚打算迈进去的时候——
一只鞠球从门缝间掉落。
“哒、哒、哒——”
鞠球砸在脚踏上,一层一层,拾阶而下,最后滚落在苏太傅的脚边。
整个天地,仿佛在一瞬间猛然安静下来,静到耳朵发痛,静到眼前的一切开启了慢动作。除却苏太傅僵住的背影,世界全是留白。
赵子遇不敢再看,她扭过头,快步走进雨里。
陆仲安举了举手里的油伞,试图替她遮去越下越急的大雨,然而她走地那样急,路过伞底,又进到雨中。
只好跟在她后面。
“你不觉得奇怪吗?”大概是冷冽的雨水砸醒了她,走到县衙门口,她终于又恢复了一些精神,突然停下来。
“这两桩案子看似是结了,但是一切的源头,根本就没有解开。若是香兰并非苏晚风所杀,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面色木然,又有些发青。
陆仲安静静看她,没有说话。二人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恐惧的东西。
试图剥开迷雾,然而,迷雾后面是更大的浓雾。浓雾之中,暗流汹涌,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